辟尘翻翻白眼,一言不发,忙着做一碗清汤,天知道他搞了什么鬼,几乎没有调料的素汤居然散发出销魂夺魄的味道。南美眼睛放出绿光,全身心地扑上去:“啊,我要喝,我要喝,我好多年没有喝过这么香的汤了。”
一阵勺子状的小飓风在她手上卷啊卷,卷完以后十个手指纠缠在一起,变成一个天津大麻花的样子,南美很不满地看着自己的手:“干吗,我要喝汤!”
辟尘很有原则:“等猪哥来。”
他很了解南美为了食物坑蒙拐骗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赖皮风格,挟多少年了解之洞察,站在了解人与狐狸欲望之源的高度,他轻而易举给南美找了另一件事做。
“喂,从这个点上挖个足够深的洞下去,直接通到百乐宫酒店的总统套房。”
南美精神了:“真的?”
辟尘从来不说谎:“我们上次在这里扎帐篷的时候我勘探过,你挖一个试试看。”
南美立马蹦起来,围着辟尘指出的地方走了一圈,往手心作状吐了口口水,“土动诀”!
坚硬的水泥地板震动了两下,簌簌然,但丝毫没有要破裂的意思,只是出现一个环状的小圈,比其他地方颜色略淡。
辟尘看了看:“喂,土动个屁呀,这是钢筋水泥,你别偷懒,直接挖吧。”
狄南美被人这么教训,居然听听就算了,可见厨师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她摸摸头,嘀咕道:“挖就挖。”
“咚”的一声趴在地上,十指芊芊如笋,插入地面,跟猎狗掘蘑菇一样,一把一把开始往外掏水泥,掏得起劲还唱着歌儿。辟尘在旁边怡然自得看着汤水在小火下的咕嘟咕嘟,不自觉应和着南美狗屁不通的曲调摇头晃脑。夜幕中不时有飞机呼啦啦掠过,也没人注意到这二位都在干些什么没名堂的事情。
眼看手感越来越薄,南美半个人也快要陷进去了,离挖通总统套房的屋顶近在咫尺,她忽然昂首向天,抽抽鼻子说:“咦,小白叫我。”
她跳出来,力气使大了一点,挖得只剩下一层薄泥灰的天花板经受不住,“轰隆”一声塌了,激起下面一片鬼哭狼嚎。南美好奇地看了一眼,耶,这间套房敢情在开派对啊,俊男美女扎堆,都喝得酒酣耳热,正在群魔乱舞,谁知水晶吊灯竟然从天而降,差点儿没压死两个。大家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数尺见方的大洞颇为销魂地打通了他们与天空之间的隔阂,洞口边上两个人模猪样的大头咧嘴而笑,似乎甚是幸灾乐祸,一晃间又消失无踪,留下夜色浓密,亦真亦幻。
不表房间里的人有何感想,在惊动保安上来查看之前,辟尘跟着南美赶紧跑路,一面跑一面埋怨:“你打洞的手艺退步了!怎么一打那么大一个?”
南美不服气:“我又不是老鼠,修炼打洞技术干吗?”
问题是:“你以前挺会的啊,没事就挖条地道通到厨房烤炉下面偷面包吃。”
南美眯眼想了想:“倒也是,哎,现在要吃的话,都是去面包店直接打劫就可以了啊。”
两人蹿出百乐宫老远,停在另一家酒店楼顶上歇脚,南美摸出一个指南针模样的东西来左看看右看看,猛地撮唇打了一个唿哨,声音响亮绵长,扶摇直上九天,远远传递出去,苍鹰之翅般乘风而起,过了许久都毫无消竭迹象,响彻整个天空,是在告诉白弃她的具体方位。
大约两分钟之后,南美猛击辟尘一掌:“小白来了。”
辟尘正在研究那锅汤如何保温,冷不防被打,差点摔个马趴,悻悻然:“小白来了关我什么事?”
南美罕见的也有点疑惑:“他问我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啊,好像是冲你来的。”
话音刚落,果然数米外身影一闪,有人落在屋顶上,一眼就看到南美兴奋地张开手摇摇摆摆:“这里这里。”
那正是白弃,带着一贯沉静神情,穿着简单的蓝灰色上衣,卡其色长裤,行路轻轻,姿态中却有气势万千,他所到之处,人们便看不到其他一切。
南美上前一把抱着白弃,第一件事就是告状:“辟尘不给我喝汤。”
白弃露出宠溺的无奈神情,任她吊在自己身上像条八爪鱼一般,转头向辟尘示意:“好久不见。”
犀牛随便挥挥手表示招呼,顺便还挪远了一点,免得自己这个灯泡亮得太招摇,但白弃叫住他:“辟尘长老,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你过目。”
他说的东西,是一本书。
32开大小,寥寥不过数页,入手极为沉重,拂去表面的灰尘,其材质特别,竟是锻炼得极薄的青铜片。封面上黄金书写三个大字,或者说,三幅字形图,其结构扭结,极为繁复,线条穿插之中,隐逸出一种压抑的戾气,仿佛有什么极为危险的东西潜伏在这几个字之间,随时会跃然而起,逢人即噬。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座三位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似乎无一人认识。
书本放在白弃掌中,明明十分沉重,楼顶亦安然无风,却一直在微微颤动。南美手快,翻了一页,仍是青铜底质,起初空无一物,但仔细凝视,便有血色镌刻一般的字迹浮现,如同深海底的古物重见天日,恍惚飘摇,过了片刻才沉淀下来,与封面上的文字如出一辙,如图如雕。
辟尘神色凝重,自白弃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这本书,南美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过犀牛脸上有这种知识分子便秘一般的表情,忍不住大为好奇,凑过去问:“说啥的?你认识这写的啥么?”
辟尘摇摇头,将青铜页一面面翻过去,许久才说:“这是破魂书。”
白弃说:“的确是。”
上一任狐山大祭祀,除了一贯藐视家族传统的南美,所有显贵均出席,为前溯十代祖先翻骨,就在那封存无数年的墓地中,发现了这本书。
这本身已经是一件极为费猜的事。
狐族没有以物品殉葬的传统,十代祖先乃半妖半神之身,在生已然超脱物外,对现世生活没有半丝留恋。
到底这本书是狐族先祖自己带进去的,还是为他执葬礼事的后人放进去的,不能分晓。
总之当墓穴打开,它就沉甸甸亮晃晃端端正正在那里摆着。
唯独长老会中最年长的玄长老认得出,这是传说中的破魂书。
仅此而已。
听辟尘一口叫出这个名字,白弃眼睛微微一亮,说:“没错,辟尘长老,你了解这本书?”
辟尘很干脆地一晃头:“不了解。”
南美很体贴地帮他解释:“他连普通那些书都不了解啦,你问错人了。”
辟尘一点儿也不介意南美揭他的底,反正那是事实,他将破魂书递回给白弃:“我只看过五神族委员会的文件中有关于它的一点记录。”
接下来的话,句句惊心。
“它是邪羽罗以罪人之血所撰写的书,据说是记录邪羽罗灭世的经过,以及暗黑三界邪族们的命运。但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根本没人知道。”
“这是唯独邪族显贵能够辨认的文字。”
南美听完犀牛简洁明了的介绍后感觉很气愤:“都不让人看,他写个屁的书啊?他以为自己是非人界的塞林格啊。”她连塞林格都知道,肯定是这些年实在找不到玩的,闷得看了不少书。
一面如此义愤直言,南美一面还是趴在白弃身上,动手动脚的,害得后者想发表一点认真言论的时候,形象看起来相当不严肃。
他把南美的手臂往脖子下面移了移,免得自己被勒得脑门发胀,随后对犀牛说:“破魂书出世,绝非祥兆。何况邪羽罗已在人间,青灵之祸,越演越烈,可否拜托辟尘长老联合五神族,商议一个可行之法,狐族上下愿全力协助。”
辟尘不出声,过了半天,他闷闷地说:“我要问问猪哥。”
邪羽罗,以及与之血脉相连的邪族,毋庸置疑,世人皆欲杀。
但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多少年不问世事的辟尘,突然抛头露面,为的绝不是挽救天下苍生于一旦。
如果人人命运都已注定,何必要去拯救呢?
如果未曾注定,何不自己拯救呢?
这些话说给陌生人听,是合情合理的。
但谁都有几个人在心里放着,血肉相连,关心则乱。
他低着头,在那里呆呆不知道想什么。南美从白弃身上出溜下来,走到犀牛身边,肩膀靠着肩膀,伸手摸摸他的大耳朵,柔声说:“好啦好啦,猪哥就在这里了,一会儿就见到了。”
她安慰了一下,转头看时,白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静静躺着破魂书,三个黄金色泽的字蛇样蜷曲,宛如噩梦。
辟尘走过去捡起那本书,随便翻了几下,他是如此心事重重,以至于过了两分钟,才感觉身边的安静大为异样。
他违背了一条本应该严格遵守的规则。
永远不要让狄南美单独和食物在一起!
一失足成空饭碗,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锅他用极微弱文火温住的素汤已经芳踪渺然,不知所终。旁边的南美盘腿坐在地上,舔着手指,眉花眼笑,每一个毛孔里都冒出水汪汪的满足,抬头望见犀牛以斗牛的姿势向她冲将过来,乃一个鹞子翻身,哈哈大笑中拔腿就跑。从赌场屋顶一跃而下,凌波微步,足下生风,转眼蹿到了地面主干道上,罔顾车水马龙如织,一路跑过赌城著名的娱乐城、威尼斯、凯撒皇宫、蒙地卡罗。犀牛不依不饶,随后跟上,两人一逃一追,眨眼到了拉斯维加斯大道南的曼德勒湾,然后绕个大圈,再度回到百乐宫酒店。
百乐宫酒店?
南美一个急刹停下,瞪大双眼看着前方,犀牛收势不及,一头撞上她的后脑勺,一探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啊啊”大叫了两声。
百乐宫酒店不见了!
精确地说,是有半截儿不见了,还能看得着的另外半截,也在缓缓沉落的趋势之中,如刀切黄油一般顺滑,毫无阻碍,绝不摇摆,静静地,静静地,正陷入地里去。
周围已聚集了大把人看热闹,闪光灯此起彼伏,令暗夜更亮于白昼,惊叹喝彩不时阵阵响彻——这是拉斯维加斯,任何奇迹首先都被看做是一出精彩绝伦的表演,亦有人不时打听:“大卫科波菲尔重返赌城么?还是魔术界的新秀今晚隆重出道,给大伙儿一个惊喜?”
不过数分钟,整个酒店建筑分毫不剩地被吞没,而地面上没有留下一丝残垣遗迹,百乐宫酒店就像一个美味的小蛋糕,被吃完之后盘子如此干净,没吃饱的人简直要怀疑它没有存在过。
观众大力拍掌,爆发出衷心赞叹,口哨声飞来飞去,但没有散场的意思,基于一贯的表演模式,这还不是全部,酒店过一会儿得再度现形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