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庐山,已是寒气逼人。弘一法师此行使命已经结束,便相偕弘伞法师回到杭州。此时,北伐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推进。国民党内的一些激进分子,提出灭佛毁寺之说。在北方,基督将军冯玉祥,见寺就拆,见佛像就毁。1927年春,流风所及,江浙一带也是但见香火便说是迷信,见到僧人便强之还俗,见到寺宇便改做学校、工厂。
仿佛是宿命,历史和人生里总是隐伏着许多的劫难,时不时地便横在你的面前,你根本无法躲过。那么,只有迎上去。灭佛毁寺风声日紧,生存日益受到威胁,弘一法师不得不毅然奋起抗争,决绝地函告自己的护法、浙一师时的老友堵申甫:“余为护持三宝,定明日出关。”短短的十一个字,却让人仿佛看见弘一法师正披一身青霜地站在你的面前,铮铮傲骨,强横不能使之屈,高压不可使之折。
弘一法师列了一份当地激进官员名单,委托堵申甫邀请来自己驻锡的常寂光寺座谈,并且写好了劝诫墨宝,赠予与会人员。座谈这天,预约者并未悉数到场,但事先写好的字幅却不多不少,刚好人手一张。巧合?早有定数?弘一法师心里有“前知”?
众人正在低头看弘一法师相赠书法墨宝的内容,弘一法师恳切地说:“和尚这条路亦当留着。”弘一法师话语不多,语调不高,言辞也不激烈,娓娓道来,婉婉犹如和风,却句句如锤,敲击人心。
弘一法师特意请浙一师的学生宣中华坐在身边,温言相叙。宣中华平日健谈善辩,这日却难置一辞,背生冷汗。
会后,弘一法师又给部分与自己相旧的政要写信,主动提出佛教整顿的意见:
旧师孑民、旧友子渊、夷初、少卿诸居士同鉴:
昨有友人来,谓仁等已至杭州建设一切,至为欢慰。又闻孑师在青年会演说,对于出家僧众,有未能满意之处。但仁等于出家人中之情形,恐有隔膜。将来整顿之时,或未能一一允当。鄙意拟请仁等另请僧众二人为委员,专任整顿僧众之事。凡一切规画,皆与仁等商酌而行,似较妥善。此委员二人,据鄙意,愿推荐太虚法师及弘伞法师任之。此二人,皆英年有为,胆识过人,前年曾往日本考察一切,富于新思想,久负改革僧制之宏愿,故任彼二人为委员,最为适当也。至将来如何办法,统乞仁等与彼协商。对于服务社会之一派,应如何尽力提倡(此是新派);对于山林办道之一派,应如何尽力保护(此是旧派,但此派必不可废);对于既不能服务社会,又不能办道山林之一流僧众,应如何处置;对于应赴一派(即专作经忏者),应如何处置;对于受戒之时,应如何严加限制。如是等种种问题,皆乞仁等仔细斟酌,妥为办理。俾佛门兴盛,佛法昌明,则幸甚矣。此事先由浙江一省办起,然后遍及全国。谨陈拙见,诸乞垂察。
灭佛之议,如风过檐,刮起一阵杂响,便随之消弭。这封信,透露出弘一法师对于改革佛教现状的期望。念兹在兹,长期处在丛林里,弘一法师对于时下的佛教已有深透的了解和深刻的思考。许多寺庙已经不是净地,早已沦为营利之所;而许多出家人根本就不清净,早已堕落为江湖中人,成为逐利之徒。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为什么弘一法师要那么苛严地持守戒律,矢志弘律。佛祖似乎早有预料,所以在离世前告诫后人要以戒为师,唯有严持戒律,才能防非止恶,使人内心清凉,得无上智慧,得见佛性,达到涅槃境界;唯有严持戒律,才能和合教众,净化寺院,庄严国土。弘一法师为什么过得那样清苦,有清心寡欲的原因,但他更希望用自己的行为,行无言之教;在弘法利生的路上,点一盏明灯,树一种典范,吹一缕清风。
劫难过去,煎熬在心。弘一法师打算再度掩关,穷研《华严经疏钞》,将养深受摧残的身心。弘一法师给弘伞法师的信中,道明自己的心迹:
今春以来,老病缠身,身心衰弱,手颤眼花,臂痛不易举,日恒思眠,有如八九十岁专老翁……音近来备受痛苦而道念亦因之增进。佛称八苦为八师,诚确论也。不久拟闭关用功,谢绝一切缘务。以后如有缁素诸友询问音之近况者,乞以‘虽存若殁’四字答之,不再通信及晤面矣。音数年来颇致力于《华严疏钞》,此书法法具足,如一部佛学大辞典。若能精研此书,于各宗奥义皆能通达。
于此期间,俗侄李圣章奉父命来拜。弘一法师破例,与俗侄李圣章在常寂光寺共居9天。与俗侄相见,也许能治疗内心深处那一种难抑的故家之痛,那一种时时涌起的亲人之思。这正是弘一法师,至情至性;佛法里无处不透发出至真至诚的性情,无情何以胸怀慈悲?无情何以救拔众生之苦?无情何以济世危厄?《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写尽母亲的艰辛和劬劳,也曲尽人子报恩的诚恳和坚定,佛祖若非至情至性,何以成此一部经典?
9天里,弘一法师和俗侄交流的细节,我们已经无法知晓。如果时光真能倒流,我想,这对叔侄相与的9天,一定非常生动,且感人至深。因为,两人虽为叔侄,却情同发小;因为,两人皆非凡流,堪称人中妙品。
这年七月,李圣章的姨父、故友李石曾,一访玉泉寺,二访招贤寺,三访常寂光寺,均不获弘一法师的踪迹。最后还是相求弘伞法师,才在本来寺与弘一法师谋面。谋面的枝枝节节,依然无从知晓。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俗侄和故友别去,弘一法师便作归家之计,甚至已经议及返家路费等细节。弘一法师归家念切,家里的亲人更是引起了热切的期待,由二哥李文熙给弘一法师的一封信可知:
三弟如晤:获手书,得悉弟有意返津,欣慰之至。兹特由邮汇去大洋一百元,望查收后趁此天气平和,交通无阻,即刻起身回家,不必游移,是为至要。至居住日期及衣服、谢绝亲友等项事,悉听弟便。再赴津船名,起身前务必先仔细来信为要。专此即问近好。兄桐冈手书八月二十日
再彼时收弟信时,适麟玺儿、叔谦女在座,余云汝叔有意回家极可快,惜需款甚巨,余一时手头拮据,奈何奈何。家中经准侄喜事,已借贷千余元尚未弥补,一时无款。麟玺闻而雀跃曰:‘儿愿筹此款。’四姑也赞成,拟凑百元,惟未知由杭至津二人旅费足用否?遂与麟玉儿去信,回信云二人旅费由杭至津七十元已足用,百元尚有余,伊亦愿加入拼凑等语。此等小事,本不必令弟知之,但儿女辈体亲之心,盼叔返津相见之切,聊表孝心,亦可爱也。录之以博一粲。万望俯念其诚,勿负其意是盼。又及。
二哥李文熙以苍苍老迈之心,以前清秀才之笔,这封短信可以说倾心力,曲尽柔肠,字字泣血,目的都是在坚固弟弟回家之心。至今读来,依然让人心酸欲泪。
这年旧历九月,弘一法师转道上海,暂栖丰子恺家,等待回津的时机。因为战事,津浦铁路交通阻隔,只得耐心地等待。没想到,这一等在丰家竟住了一个月。这一番等待,对于天津的亲人来说,的确有些无情;但对于丰子恺来说,却提供了亲近弘一法师的绝好机会。弘一法师恰如一个温暖的光源,源源不断地照亮和温暖着丰子恺。
弘一法师亲书“慈良清直”的横幅,委托丰子恺赠予基督徒谢颂羔,以期与这位《理想中人》的作者见上一面。一个得道高僧,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奇妙地在丰子恺家相对而坐,自在融洽,谈笑风生。面对这样让人感动的场面,丰子恺不由在心里暗暗地赞叹起弘一法师的通达和大气来。
为了让藤椅里伏着的小虫能够及时走避,弘一法师每回坐藤椅,总是先把椅子轻轻地摇动一下,然后才慢慢地坐下去。望着那一丝不苟的动作,丰子恺深深地为弘一法师的护生情怀和谨严人格陶醉了。
丰子恺请弘一法师为自己的居室取名字,弘一法师却想出抓阄的方法。结果,两次都抓到了“缘”字。于是,日后著名的“缘缘堂”,竟是由此而起。真是奇缘!相信缘分吗?如果相信缘分,那么,我们的生活将变得轻松起来,简单起来,自在起来。
想必是因为缘分,丰子恺后来终于发愿皈依佛门,师从弘一法师。弘一法师为这位得意门生取法名“婴行”,是希望弟子的人生从此开始一个新境界么?是希望弟子保有一颗赤子之心么?是希望弟子能够与自己相偕而行么?
天气渐凉,落叶飞飞,直等到这年的深秋,弘一法师返家的情绪终于在等待中如秋一般地冷了淡了。我们无法臆测弘一法师当时的心境,我们更无法臆测弘一法师放弃津门之行的隐衷;我们只能归之于那个“缘”字,我们只能说缘悭弘一法师和那些老家的亲人们。
“聋人亦唱胡笳曲,好恶高低自不闻。”居沪时,弘一法师曾书写宋代佛眼禅师的这两句偈颂以赠老友夏丏尊,透着缘悭的无奈,也透着几许的落寞。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
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