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弘一法师那一颗求道访真的心依然不能安息,那一双行走的脚步依然没有停下。残冬将尽,冰雪在山,富春江波平水静,弘一法师和弘伞法师逆水上行,于1921年正月回到杭州,先驻凤生寺,后止玉泉寺。
此时,弘一法师在日夕研习中,已经从戒相繁杂、不易记诵的“四分律”里渐渐地发现了谋种简便易行的持修规律。他需要一个安静之地分析、整理和归纳自己的修习所得,但“杭州多故旧酬酢”,干扰太多,无法宁心涤虑。
远方有一个境域,一个中永嘉的地方,山水清华,气候温和,幽僻宁谧。仿佛是早就等在人生路上的一片好风景,又仿佛是心意相通。1921年3月底,弘一法师收拾起简单的行囊,道经上海,直趋永嘉。永嘉又名永宁,即今之温州市,位于瓯江下游。弘一法师先止瓯江孤心屿上的江心寺,随后卓锡城南庆福寺。从此,弘一法师在永嘉一住12年。其间,虽多有云游弘法,但每到严冬或是酷夏,弘一法师这一羽野鹤,总会回到温和宁静的永嘉,息影休整,补充能量。
庆福寺,俗谓“城下寮”,僻居城外,依山临水,环境清幽,宜于习静清修。住持寂山上人,了解弘一法师的人生经历,对这位舍弃富贵浮名毅然出家,出家后竟严持戒律的同道礼敬有加,悉心照护。弘一法师持过午不食戒,寂山长老特地将全寺午饭时间提前到10点;弘一法师生长北方,惯于面食,寂山长老吩咐多准备一些面条之类的食品。为了让弘一法师安心闭关,寂山长老专辟一栋自成庭院的小楼,供弘一法师安心静修,研律著述,还特命高文彬居士为弘一法师护关,兼照顾弘一法师的日常起居。
那一双倦翅终于可以暂栖,那一颗道心终于可以凝虑,那一种绝学终于可以续脉。终于有了掩关修学之所,弘一法师非常珍惜,特与同人约法三章:
余初始出家,未有所解,急宜秘诸缘务,先办己躬下事。为约三章,敬告同人:
一、凡有旧友新知来访者,暂缓接见。
二、凡以写字作文等事相属者,暂缓动笔。
三、凡以介绍请托及诸事相属者,暂缓承应。
惟冀同人共相体察。失礼之罪,希鉴亮焉!释弘一谨白。
之后,又印刷《掩关谢客简》,分寄师友:
敬启者:不慧痛念生死大事,无常迅速。自今以后,掩关念佛,谢绝人事。谨致短简,以展诀别。他年道业有成,或可启关相见。凡我师友,希垂鉴焉。
掩关自有“法则”:早粥前念佛,粥后稍息,礼佛诵经;9时至11时,研究佛学;午后休息;下午2时至4时研究佛学,4时半起礼佛诵经;黄昏后专念佛;晚间可以不点灯,只在佛前供一盏琉璃灯即可。闭关期间,不闲谈,不晤人,不通信(十分要事,写一纸条交与护关者);凡一切事,尽可等出关,再作料理。
尘杂去尽,灵思精进而锐敏。弘一法师潜心律学,闭关3个月,便完成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初稿。身心松脱,法喜充满,弘一法师情不自禁地在自序里写道:
庚辰之夏,居新城贝山,假得《弘教律藏》三帙,并求南山《戒疏》、《羯磨疏》、《行事抄》及灵芝三记。将掩室山中,穷研律学;乃以障缘,未遂其愿。明年正月,归卧钱塘,披寻《四分律》,得览此土诸师之作。以戒相繁杂,记诵非易,思撮其要,列表志之。辄以私意,编录数章,颇喜其明晰,便于初学。三月来永宁,居城下寮。读律之暇,时缀毫露。逮至六月,草本始迄,题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数年以来,困学忧悴。因是遂获一隙之明,窃自幸矣。
茫茫大海求索,终于遥遥发现彼岸就在眼前;漫漫长夜独行,终于看见故园耿耿闪烁的灯火。虽然那不过是一隙之明,却足以照亮生命的长路。
也许正是穷研律学的原因,弘一法师把自己的生活降到了最低点。弘一法师的关房里,只是一坏桌,一旧榻,一烂席,一破帐。春寒料峭,人们还穿着棉袍,他却赤脚芒鞋,身裹单薄的衣衫。甚至于连同人将扔一双旧芒鞋,弘一法师觉得还可穿,竟郑重其事地请求施舍。
也许,弘一法师正是用苦行僧式的生活,来决绝地割除往日轻裘珍馐的日子,磨砺一种坚韧的意志,培育一颗慈悲的道心;也许,弘一法师正是要在最低处生活,繁华消便散了,欲望便涤尽了,眼里便总是美好,心里便总是满足。
弘一法师掩关心坚,在居处正对院门的窗口贴了“虽存犹殁”四字,以辞谢来客。时有当地长官慕名求晤,弘一法师也是称病辞谢。新任道尹张宗祥只身相访,寂山长老推托不掉,只得持道尹名片求弘一法师见一下。弘一法师闻言,两颊泛红,终而急颂“阿弥陀佛”圣号,垂泪对寂山长老说:“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乎朋友?乞婉告以抱病不见客。”
而一位做小贩的老婆婆,以平生积蓄来寺做功德。弘一法师却主动地与其道场,并且亲提钟鼓,极尽虔诚地为老婆婆求福。微斯人,依然特立独行,至情至性,是大心,是凡夫,是亭亭净植的那一缕绝俗遗世的妙香。
掩关的日子枯寂而又清苦,却也充满了证道的喜悦。此期,弘一法师除了学律著述,依然写经不止,先后手书了《赞礼地藏菩萨忏悔仪》、《佛三身赞颂》、《佛说无常经》、《佛说略教诫经》、《增壹阿含经》、《杂阿含经》和《本事经》等多种经典,是弘法妙谛,也是艺术瑰宝,其境界之高几不可仰视,其向度之深复难以探求。
1921年年底,得悉老友夏丏尊发心皈佛的消息,弘一法师真是颇付感慨,不由想起,只在几年前,夏丏尊还对自己出家不理解,现在竟然已经开始实践佛家的修持生活,每天早晚持“阿弥陀佛”圣号。老友终于迈出关键的一步,弘一法师欢喜不已,当即挥毫书写蕅益大师等前辈高僧大德的法语以赠:
待无累时而修行,何如藉修行而脱累,且尘劳逼迫,正可警悟苦空,磨砺礲情性。世情淡一分,佛法自有一分得力。娑婆活计轻一分,生西方便有一分稳当。
也许是关中闲暇,忆及夏丏尊与自己不弃不离的情谊,一时兴起,以自己的别号“大慈、弘裔、胜月、大心凡夫、僧胤”为内容,奏刀连治五印。刻过还写下段情意殷殷的跋文:
十数年来,久疏雕技。今老矣,离俗披剃,勤修梵行,宁复多暇耽玩于斯?顷以幻缘,假立私名以别字,手制数印,为志庆喜。后之学者览兹残砾,将毋笑其结习未忘耶?……余与丏尊相交久,未尝示其雕技。今赍以供山房清赏。弘裔沙门僧胤并记。
是真才子,是伟丈夫,是阿伽陀,其真情总是时不时地便横溢而出。只是读着题跋的文字,我们已经仿佛看见弘一法师奏刀时兴奋的神情,又仿佛看见弘一法师题跋时嘴角的微笑。
由老友夏丏尊,弘一法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同样厚道诚实的老友杨白民。在为夏丏尊写下蕅益大师等前辈高僧大德的法语以后,似乎意犹未尽,又似乎责任在胸,弘一法师想起法常首座的辞世词,便提笔为老友杨白民写了下来:
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蝶梦南华方栩栩,珽珽谁夸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一眨眼,便是1922年了。弘一法师在瓯江畔潜修已经过去大半年。大半年来,寂山上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慈爱,让弘一法师那颗孤苦的心时时处在温暖和光明里。弘一法师又想到佛律上的规矩,云水僧住在一个寺庙里,依律须拜住持为依止师。弘一法师觉得,于情于理,于对寂山长老道风的崇仰,拜师一刻都不能耽搁。寂山长老知道弘一法师的拜师之意,坚辞:“余德鲜薄,何敢为仁者师?”
弘一法师诚恳致意:“吾意永嘉为第二故乡,庆福寺作第二常住,俾可安心办道,幸勿终弃。”
弘一法师又请周孟由、吴璧华二居士出面恳求,寂山长老乃默允。翌日,弘一法师携带毡子至方丈室,亲把毡子铺在座椅上,恭清寂山长老上坐接受拜师礼。寂山长老始终不肯就座,弘一法师只得向空座顶礼三拜,从此尊称寂山长老为“师父大人”,终身以师礼事寂山长老。
庆福寺闭关,弘一法师还从蕅益大师的《录峰宗论》里选录部分格言,辑成一册《寒笳集》,以供人们随时参学。
清风过林,群木感而且歌且舞。此身即风,那眼里的蔼蔼慈光,那脸上的暖暖轻笑,那身形举止的绝俗闲雅,如风掠过,一颗又一颗心灵便融了化了,融化做一汪粼粼清波。少年高文彬为弘一法师护关,日夕相处,深受感化,遂生出家之念。弘一法师觉得僧材难求,竭力向寂山上人推荐高文彬。寂山长老却以为高文彬年龄太小,识性未定,将来良莠难卜,没有应允。弘一法师为请求师父恩准侍者出家,在寂山长老面前长跪不起,并请来吴譬华、周孟由二居士担保。
此前,弘一法师在虎跑寺,已破例收了一个少侍年者宽愿为徒。眼下,已经不能再违背不蓄徒众的前誓,作高文彬之师。于是,他让高文彬拜弘伞为师,取名因弘,号白伞。因弘,因了弘一,因了弘伞,而结佛缘;其实,还暗含了他与因弘之间心意相通的师徒情分。此后,因弘多照料弘一法师饮食起居,宽愿负责对外联络,多陪伴师父外出云游。
僧材难得,宽愿和因弘后来果然成材,一主虎跑寺,一主庆福寺。
万古是非浑短梦,一句弥陀作大舟。身在丛林,心怀众生;红尘扰扰,世相迷离。且随风去,且随雨去,从心开始,往心而去,吹一缕清凉,洒一天甘露。世界原无事,吾人自扰之。痛心由失者,追悔已嫌迟。一切凭谁造,贪嗔更带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