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岳
这是梁必文步入生命之秋后出的又一本诗集,字里行间已没有了年轻气盛时的外露与浮躁,代之的是内敛与平和,追求的是一种诗的静美,其中蕴涵着“绚烂之极,归入平淡”的厚实和由静入思的耐人寻味的诗思。
开篇第一首《荷塘》便以“荷塘如镜”入诗,第二首《平原》中“不愿落山的夕阳/卡在树梢”,都显现了对宁静意象的偏爱。诗集中“静”字俯拾即是:“风雨不来,远山静穆”(《老玉米》),“一碗渐渐泡浓的青茶/正静静地等待着/远方的客人歇脚”(《神农架》),“落叶无声/山村寂静/又是黄昏”(《山村向晚》),“一湾宁静的河水轻漾/一缕淡蓝的炊烟飘升……”(《哨家》),“大地明亮/一切复归平静/人们四散离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日全食》)等等。还有许多无“静”之静和以动写静:“月光里/他独自坐在他矮矮的坟头上/一声不响,望断天光……”(《老屋》),“暮色中,谁的手机响了/悦耳的铃声,一座大山在听”(《山村向晚》),这又分明是“鸟鸣山更幽”的静谧。认真推敲,这些诗中的静美,有从外在自然物理的静向内在的生理的静和心理的静层层推进的趋向。必文在《声音》一诗中写道:“我们生活在声音的世界里/声音给你美好也塞给你无聊/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时间静下心来。”他更多的时候是写一种“心静”。
显然,诗人不是空穴来风、无病呻吟,他是以静美诗风来与当下的浮躁与喧嚣对抗。欲望在世俗生活与时尚写作中的泛滥,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到处是行色匆匆、心怀发财梦的过客,到处是疲惫不堪的心灵,诗意正一点点从人间蒸发,缺乏诗意的诗人充斥诗坛。此时,诗的静美正生逢其时,这也是一种与时俱进的诗学。画家马蒂斯说过:“我梦寐以求的就是一种协调、纯粹而又宁静的艺术,……它就像一个舒适的安乐椅那样,对心灵起着一种抚慰的作用,使疲惫的身体得到休息”(《马蒂斯论艺术》第24页)。
我比较喜欢诗集中的“怀乡”诗,“眺望春,眺望秋/眺望梦中遥远的家乡”,那是远方的游子企盼卸下重重的行囊,回返心灵故乡的现代“静夜思”。诗人早年曾随同鄂南乡土诗人饶庆年吟唱“山雀子”、“杨梅雨”,有着挥之不去的乡土情结。虽然,农业文明为工业文明所取代的现代进程不可逆转,但人类对乡土的眷恋却历久常新。我想,如果不是一部分人类的贪婪和争战,打破了农业文明的宁静,大多数人类可能还是愿意回到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田园牧歌中。水泥森林般的现代都市不是地球人理想的家园。
事实上,后工业文明就带有许多反现代、向农业文明回归的趋向。田园牧歌在更高的历史阶梯上回归和重现,是人类的现代梦想。艺术现代化意味着艺术的日益多元化、多样化,而不是新的单一化,如某些人设想的所谓现代艺术的一统天下。传统乡土诗对田园牧歌的眷恋不也正是现代人回归自然的心声吗?这也是说必文的诗“绚烂之极,归入平淡”的更深层次的含义。
说到回归自然,有必要提及集中这首题为“自然”的好诗:“如果你累了/就那么自然躺下/风会自然来拂你/梦,是自然的香/自然的浓……”这首诗蕴藏禅思,现代人活得多不自然,真需要自然的救治。据《五灯会元》卷三记载,禅师慧海说:我也用功,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人问:
但凡是人,无不如此。你们跟俗人,又什么不同?慧海说,那些人“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这是佛与众生的区别,也是对“自然”的最好解读。
荷塘如镜,映照天下。这部诗集还记载了作者在祖国和世界各地游历的履痕。这些诗回避着大千世界的喧闹,同样有着引人“入静”并以诗的方式入诗的审美效应。《涅瓦河的早晨》一诗写道:“凌晨,路灯昏沉/圣彼得堡在睡梦中/一位老人,像剪影/蹲在涅瓦河上/垂钓黎明。”老人的剪影背后是从俄罗斯——前苏联——俄罗斯的沧桑岁月、还有苍茫大地上无数人的希冀和憧憬。情感的静穆与理智的沉静在这里达到了统一,凝练简洁的静美画面有了深邃的诗思内涵。我认为,能否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用诗的语言传达出来是诗人与非诗人的界限;而这“可意会”的,是否具有普遍性、独特性,又是好诗与非好诗的界限。必文的诗可以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