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终来
美人暖灯锦被香枕，仍不能使我们的城主大人入眠。他辗转于床榻，看到身旁小妾头发如水草披散，脸上粉脂惨白如纸匀散。鼾声悠扬，他听到烛火摇曳，簌簌作响。满屋的古黄耀得蓬荜生辉，金光灿灿，他思绪顿飞，化马化兔化小鹿，在寂寥的夜的上空蹦蹦哒哒，蹄踏声若雷鸣，惊得千家万家油灯骤亮，不由笑起，临于云端，对全城的百姓说：“都起来吧，欢迎我们的特派员吧！”漆黑如墨的夜上空，月光皎洁，鬼火阴森。他的这一声也撼动了地府囚笼，成千上万小鬼潮般涌入，面带血光，身披杀气，扰乱人间。他自知犯错，惹起祸端滔天，连忙回家，躲入锦被，暖热那颗受惊发冷的心。
他蜷缩在被中，瑟瑟发抖，忽听空灵轻吟，唤一声：“大人。”他不敢答，想起幼时村边老人常讲的怪奇异闻，若答就会被抽去魂魄，变成行尸走肉，又被执木剑、挂黄袍的道士贴上符箓，永世不得超生，只好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他越想越觉得可怕，悚然而栗，冷汗浸出，如在雨中游行，被浇成了落汤鸡，吓得身旁小妾从梦中骤醒，以是暴雨砸塌屋顶，淋破帐幕，倾盆而下。方才睁眼，朦胧地见帐幕未破，又闭眼睡下。忽感到身胶体黏，如爬遍泥鳅，四处游动，一股痛痒，一股燥热。
翻云覆雨，春色旖旎，飘于云端。可她却感觉不到城主的炽热，反而异常寒冷。屋内烛光温暖摇曳，她看到城主胸膛起伏，胡须飘摇，冷汗不断涌出。她感到压在身上的不是人，更像是死物，触之极寒。她目中温情尽消，推开了城主，厉喝一声：“大人！”
城主不知所事地惊醒，似是熟睡，揉了揉眼，见小妾浑身赤裸，站在床下，头发披散，被吓了一跳，问发生何事。当是时，烛光摇断，月光如水透窗倾下，洒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有荧光浮动，暗香四溢，嗅得城主脑袋清醒了许多。她反问：“大人不知道发生何事吗？”城主一脸疑惑，似是睡意未消，摇了摇头，这才想起什么，着急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刻？”“四更已敲。”小妾说。城主连忙起身，着官衣带管帽蹬官靴，在镜前自窥，恨眼浮肿，多了黑带，不然也是一副青天大老爷的模样。收拾齐毕，见小妾仍呆站在原地，美目藏了什么，空旷幽深地望不尽，便问：“你有心事？”她只是又望他一眼，说句“没事”就回床躺下，却是不睡，眼中涟漪泛起，染深了一片锦被。
鸡叫犬吠，府衙上下灯火通明，锣鼓喧天。四更的天还未亮，尽是清明，又逢末冬，寒气凛然，透骨彻人心凉。城主站在庭院中央，披件裘衣，待官轿落下，手一招说：“余不坐，余要亲身躬行迎那武灵殿特派员。”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下，城主慢吞吞，外八字地走着官步，走得威风凛凛，走得飞扬跋扈，走得像一只绒毛臃肿、左摇右摆的鸭子。他吩咐几个哈欠不止、穿兵衣的人把先达请到城门，以热烈的情绪、饱满的热情共迎特派员。
那群先达还在梦中，忽听噼里啪啦、骤雨落玉盘般的声音，惊得美梦变噩梦，连忙醒来，听是敲门声，才喘过气，却把年老的心折腾得急张急缩，庆幸没死。又生出怨气，灯也不点，恼怒的问：“谁呀！”门外传来更加蛮横的声音：“起来，城主大人有令，命你去城门处迎接除魔特派员。”先达只好起身，动作缓慢，拖拖沓沓，在心中凄凉悲叹：“这么早就让人起来，不是要人老命吗？”一把老骨头走起来比蜗牛还慢。急得被派去的官员咬牙切齿，不停催促：“你能快点吗？”先达自持学问渊博，德隆望尊，岂能遭人叱咄，也就摆出架子，没好气地说：“那你来背我。”士兵当然不愿，反觉得他得寸进尺，想起了熟语“百无一用是书生”，于是讽刺地说：“你倒是会想呀。”先达一听，气得是喉中哽气，白眼翻出，索性拄杖一丢，坐在地上，无赖地说：“我不走了！”士兵见如此横气，心中怒起，想是对付地痞，威严逼道：“延误了事，斩下你这颗脑袋。”先达自知已是风卷残烛之年，不知能活多久，斩了也就斩了，顿生洒爽。可话还未脱口，又想到不知哪本尘埃布满的古书上说的，死亦当悲且壮，若真被斩，不留声名，反遭骂名，岂不怨哉？就连忙起身，捡起拄杖，笃笃地随之而去了。
身浴清晨浓重的水汽，脚踩被冷风浸得冰冷的青石板，先达们来到了城门处，见城主已在多时，裘衣毛羽怒张，眉间冰碴结满，像是冰雕，一动也不动，忙拖悲腔呐喊：“大人啊！”同行的士兵以是先达们要诉苦，怨一路招备不周，就怒嚷道：“嚷什么嚷，大人正在小憩。”先达这才明了事理，缄默不言，只看着城主，暗叹一声“这样也能睡”便立在两侧，唤人取来毛毡，披在身上，以御风寒。于是城门外也成一道风景，数十执刀士兵拥在一起，如山纹丝不动，倒是把要进明华城的一个通缉要犯吓个半死。见仗势威严，也不敢进城，只好躲在经落霞山的一片树丛中，岂料先被蛇咬，又生风寒，死在了荒野之地。临死前还不忘对着城门处咒骂，正时冷风吹来，城主被冻醒，打了一个喷嚏，见天边泛白，云现雾隐，连忙喊醒了周围人，撤去裘衣，露出叶绿的官服，站在冷风激荡的城洞，一脸肃然。
远处树影婆娑，幻成了千军万马，潮水般向明华城涌来。城主眼中明亮，感动涕零。他感受到来自城中微风的悸动，城外冷风的刺骨；听到马蹄声浩荡，如雷狂鸣；嗅到一股黄油香气。这气在肺中不断被酝酿，惹得肚子咕咕叫起，不由转眼，看到周兵先达瘦骨饥黄，脸上愁云惨淡，却没想到先饱餐一顿，只对众人说：“等特派员来，余宴请诸位在凤仙楼吃野味，喝花酒，现在务必精神抖擞，等……”城主的最后一声气弱无力，被远处飘来的一阵麦香噎住喉咙，随后见地平线中冒出一灰影，也不管是谁，清了清嗓子说道：“肃立，准备迎接！”那道灰影渐进，轮廓渐清，方近百米之内才看清是一着粗布衣衫，背负青灰大包的男子。男子走来，还不知何事，就被城主握住了手，狂摇不止，嘴中还不挺念着“欢迎欢迎”。男子受宠若惊，激动地眼泪涌出，说着：“城主大人竟亲自来迎，让小生顿感惭愧呀！”方才明了那男子不是特派员，城主胸中怒起，眼泪收住，热情减退，推来了男子的手，说：“你先进去吧。”男子却说：“城主盛情邀请，小生没齿难忘，待我功成名就之时，定要报答大人之情。”一腔无人赏识的怨恨化为涕泪，全抹在了城主的官服上。城主耐烦地推开他，男子却如跗骨之蛆，紧贴不放，后在士兵的拉扯下，拖至数米之远，才依依不舍离开了。
而在这一天，大多数来自外乡或返乡的人都受到了城主的热情欢迎，瞬间找到了家暖的感觉，却苦了先达，想出的之乎者也全用在了匹夫身上。直到太阳隐去，风云骤变——云破如絮，风骤如刀——一道人影才不紧不慢走来，对城主说了一声：“走吧，去城中视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