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地方灯火通明、人影交织，隐约可闻隆隆的发动机和日本人的喝骂声，甚至还听见有人的惨叫与狼狗的狂吠。
“妈的，这帮畜牲在逼中国人修路，这么大的雨水也不让歇着，活活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江龙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俩显然也明白，北面的日本人为什么会驻扎在那里了，从贵池过来，就看见日本人挨家挨户抓壮丁修路，为了赶进度，日夜不停地干，根本不会顾及中国人的死活。
有时他们会整个村庄驱赶百姓去修路，把他们的粮食和牲口全抢走，纵火烧了他们的房屋。在路边搭草棚，围上铁丝网圈着不让他们逃走。生病或者是体力不支的直接杀了扔进乱草地里，连挖坑的功夫都省了。
他们从贵池到东至的路上，见过成群结队让人不寒而栗的红眼的野狗，它们呲着獠牙，争相撕咬着路边倒毙的尸体，追赶着年老体弱者。
一家爷孙七口遇到一群野狗，最小的孙子才六七岁的样子，被三只野狗叼走，爷爷呼喊求救不及，等到他们找到孩子时，只剩下一小堆鲜血淋漓的骨架。
老人说：“狗吃人是年头要变啊，会死很多人的……”
一想这种惨景，江龙身上的血顿时就涌上了头顶，浑身发疟子似的，攥着步枪的手哆嗦乱抖。
恽大姐显然感觉到了江龙不对劲，手按住他拿枪的手，轻轻说：“别乱动，有车过来了。”
一道刺目的汽车灯光穿过雨幕，从北面轰鸣驶过来。两人赶紧蹲下身子。那车开近了，他们才看见车上拥挤着一车人，四个日本兵端着枪，站在车内四只角，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车内百姓。
一连过了三辆汽车，车上押着的都穿着破烂衣服的百姓。看起来，日本人疯狂地修路是想早一点过去。
等到日本人的车队开过去，江龙说：“快走吧。”
刚想起身被恽大姐一把拉住：“慢，下面有人！”
江龙吃了一惊，这里难道还埋伏了日本人？定睛往下面看去，汽车灯的余光中，只见对面有个黑影闪出，迅速爬上简易木杆，剪断了电线又跳下来，消失在黑暗中。
“游击队！”江龙又惊又喜，恐怕没什么能让他比见到游击队更亲的了，不仅仅因为游击队是中国人，从某种程度来说，江龙也是游击队员。更因为在这里出现游击队，那就说明陈大烟袋就在附近。
江龙一纵身跳起来，拉起恽大姐迅速跑下山：“快，追上他们！”
恽大姐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南面一阵突突声响，一道雪白的灯柱照过来。
没想到日本人会这么警觉，几百米远呢，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他们了？那突突的马达声由远及近，江龙和恽大姐跑过去不过二三十米远。
“瓦力激加鲁！”日本鬼子一边狂喊着一边开枪，后面有车灯闪动，再后面又有几辆摩托车迅疾奔驰过来。
江龙暗叫倒霉，才找到大烟袋的行踪，就让小鬼子给盯上了，这么近的距离，要是让鬼子盯上可不是好事，一推恽大姐：“你先走！找到大烟袋！”然后迅速蹲下身子，拉动枪栓瞄准开摩托车的鬼子放枪。
摩托车一声轰鸣，直直地冲向路边的电线杆，撞断电线杆之后，继续冲向路边，翻了几个滚倒地草丛中，车轮子还在呼呼飞转。
江龙没想到会一枪命中，还没来得及惊喜，后面的鬼子已经赶上来来。江龙不敢久留，猫着身子，隐身在齐人高的草丛里向西狂奔。
一口气跑出两里多地，听不见日本人说话声才停下来辨别方向，远远能看到几十里外西北方向灯火，那地方应该就是湖口了吧。
但江龙并不要去湖口，他只是想找到陈大烟袋，恽大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江龙正左右瞎转悠，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头：“别动，动一动打死你！”
见那人一手来夺枪，江龙骂了声：“****妈，你敢抢老子的枪，老子跟你拼了！”身子一矮，猛一抡胳膊肘儿打在那人肚子上，那人疼得弯下腰。
江龙再哗啦一下，拉开枪栓，顶在那人胸口：“动一动，打死你！”
那人一下僵住了，几个黑影从树林子里钻出来，有人略带讥讽地笑道：“哎呀，想不到啊，二号特工，竟然会让个码头工一招制服。”
江龙惊奇了，这不是船长的声音吗？情不自禁喊了一声。
二号恼火地死死瞪着江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等着！”
“哎，你可不能公报私仇，江龙可是咱们的抗日英雄，刚才你也看到了，他可是一枪干掉了两个日本人。”船长笑着过来，亲热地上前拍拍江龙的肩膀。
“船长？你怎么？”江龙一头雾水，搞不清船长现在怎么又和特工搞在一起了，并且看起来，船长和这个二号特工相处好像并不怎么融洽。
船长带来的人中间，有女人发出叫声：“江龙——”
“翠英——”江龙垂下枪，跑过去，紧紧抱住恽大姐，此时才感觉刚才一时冲动的后怕，差一点儿就见不到了。
船长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这女人是谁？半路上找个女人？”
江龙放开女人，不知他们怎么走在一起了：“翠英也是跑反路上才认识的，现在是我老婆，谁欺负她都不行……哎，陈大烟袋呢？”
在杂树林子里，他可是听见大烟袋和船长说话来着。
船长脸色不好，赌气似地一挥手：“走吧，这里不宜久留，刚才，你把日本人打死了，可能也捅了马蜂窝了。”
江龙还是不明白：“你们打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躲藏在山下，后来埋了几个穿黑衣的尸体，在山洞里猫了一天，今天晚上才下山，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的？”
“唉，”船长长叹一声，“形势很复杂呀，我们与陈队长被日军打散了，还损失了我七个兄弟，现在也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湖口已经没法走了。”
“被日本人打下来了？”江龙傻了，“那现在怎么办？”
船长搂了搂江龙的肩膀：“所以嘛，才会机缘巧合地和你们遇到一起的，我们一起走吧。”
江龙很不习惯船长这种作态，往旁边跨出一步，离船长一段距离，回头瞥见被自己打了一下的二号特工，他像是鬼魅一样冷冷盯着自己，后面还有两个黑衣人。
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船长会对自己这么“亲热”？在小火轮上，船长只是把他当成空气，其实他们也并没有什么交集，码头工和船长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也就是在游击队的驻地才又见过一面，过天平湖的时候就失散了。
江龙突然有种不安的预感：会不会大烟袋被他们干掉了？但是一想又不太可能，船长这帮人很可能就是国军特工，国军和游击队向来不对付，如果真是这样，大烟袋死了，怎么没看见詹姆斯和乔医生呢？
天上不会下包子，船长对自己这么“亲热”肯定是有原因的，他们四个人，我们才两个人，硬来肯定不行，不如先听听他怎么说吧。想到这里便“哎呀——”叫了一声。
船长问他怎么了？他弯下腰去揉搓着小腿肚子，掩饰道：“过天平湖的时候，我腿上挨了小鬼子一枪，刚才跑的时候又被树枝刮了下，现在还疼哩。”
恽大姐赶紧上去关切地问：“又疼了吗？会不会伤口裂开了？”
“咳，”二号假装咳嗽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行了，快走吧，这里不是露水夫妻说悄悄话的地方！”
江龙见二号实在不说人话，刚想忤逆他几句，被恽大姐暗中掐了一把才强忍下那口气。
鬼子打来，船长的手下伤亡惨重，陈明却趁机开溜，把詹姆斯和乔医生带走了，把他们完全晾在日军的火力之下，害得他的手下九去其七，这件事若是让局座知道，一番苛责是免不了的。
要知道，这些特工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而且他们有规矩，要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才能行动。他第一次升任江南沦陷区组长，就损失了这么多人，回去怎么交差？简直让他恼火透了。突然来了个补充队员，出手不凡，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让他跑了。
于是，船长恰逢其时地插话：“二号，不管怎么说，江龙也算是抗日救国的勇士，请你注意下自己的身份！”
若不是重大决定时二号数次偏向陈明，致使计划搁浅，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跟随着国军兄弟撤进九江城了。所以他决定让二号背“贻误战机”这个黑锅，好不容易从日军的包围圈中逃脱，一路上对二号也是颐指气使，耍足威风。
二号自知罪责难逃，回武汉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这个大麻烦还需要自己来弥补，一路也只能忍气吞声。
走了七八里地，来到一片树林子，船长用手电筒照了照一棵老槐树，仔细在上面找到位置，只见上面刻了道浅浅的“一”字，不动声色道：“进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