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冯的还有一点儿水性，不至于秤砣落水沉底，拼命想浮上来的时候，双脚被人拉住了，不是往上浮起，而是不断往下沉。那人水性极好，后来干脆把他的双脚夹在腋下，顺着江水往下游而去。
“不好——是仇家要我命了——”姓冯的挣扎不掉，连连喝了几口水，江水刺骨，黑色的风衣像是盔甲，十分沉重，一口气接不上来，他在水中窒息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冯济堂苏醒过来。
这是什么地方？两岸青山高耸，下面一片河滩上，四周静寂无声，只有远处有个人戴着斗笠，坐在石头上钓鱼。
他大声呼救。
“喊你妈的魂呀！”
这才发现，身边站个大汉子，举着手枪对准他。
此人浓眉大眼，方腮阔嘴，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一听口音更能够断定，应该是见过几面的人——对，是那个码头工江龙，手里拿的正是自己的手枪。
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了：“为什么拿我的手枪？”
对方嘻嘻一笑：“你的手枪，你喊得答应吗？分明是在武汉救詹姆斯的时候，你们把我的枪拿去了，然后就归到你的手里了是吗？”
“一个码头工人，你哪来这么好的手枪？”
“这可是我得的奖品。”江龙晃晃手枪，枪口始终对着对方，“在木港镇，我打死了一个迫击炮手，薛岳奖励我的。”
论体力不如对方，论水性，更不如他，何况对方还有武器，自己浑身湿淋淋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这个家伙，他是故意来把我撞到水里的，难道就为要你，这枪吗？
姓冯的无可奈何：“现在枪在谁的手里谁就占了主动，要杀要刮就随你吧。”
“我不杀你，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放了何广生？”
居然是因为这个事？未免太简单了吧？他突然有了一线生机，上天保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初我真做对了：“你也知道？”
“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是看他年纪轻，家里培养一个大学生也不容易，起了同情心而已。”
“你们头儿不追究你责任吗？”
“我毕竟放了几枪，回去交差的时候让零号验收的，只是他看都不看，好像有心事。”
“你完成了任务他还不高兴？”
“可能，处决了陈明，让他大受刺激。”
江龙一跺脚，溅起一片沙土：“他把陈明杀了？”
“上上下下都这么说。”
“你看见了吗？”江龙还不相信这是事实。
姓冯的垂着脑袋，抱着双肩：“我一回到机关，同事们就在纷纷议论，一个个夸赞他死得壮烈。”
见对方眼睛潮湿了，知道他内心难过，调子也低沉下来：“实话告诉你，陈明真是一条汉子，他在叫你赶快出山洞的时候，已经被绑起来了，下档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可是，他牙关紧咬，明知将死，还要酒菜，还要红地毯，还唱歌……”
“唱歌，他死的时候还唱歌？”江龙使劲瞪大了眼睛，“我听他们说，共党人死的时候都要唱《国际歌》，是不是？”
果然不错，这家伙就是一根筋，如此说来，他真的不是共党，否则不会这么问。
“我不在场，零号让我去枪毙何广生，我回来听他们说的，他唱的不是《国际歌》，是一支抗日的民间小调，听手下人说，他唱得很深情，很婉转，像是唱给他的情人，最后一句是，‘要打鬼子可就顾不了她……’”说到这里，姓冯的也很动情，“不用说你难过，我也一样难过，他真是一条汉子，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汉子。临死都没倒下，跟活的一样，真神了。”
江龙把手枪又抬起来了：“不要猫哭老鼠假慈悲，这么好的人，居然被你们狗特务杀害了，老子要杀了你给他报仇！”
“真的与我无关。”潮湿的衣服裹在身上，姓冯的冻得直哆嗦，但一想到对方端着枪对着自己，浑身的血就像要燃烧一样，根本意识不到冷，强作镇静地说，“不仅是抓他，踢他，或者杀他，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真的很爱惜他这样的人才，我真的很敬重他这样的好汉。”
“那，谁出卖他的？”
“报社的那个共党，是他告诉我们，陈明在后山进山洞救詹姆斯去了，否则，我们根本就不知道那边有路，还以为只有你和夏勇。”
“为什么你们非要杀他？”
“这，是上头的命令，”说到这里，姓冯的又补充一句，“零号早就要抓陈明，甚至在一家小旅馆里误杀了一个大胡子，对他那样的杀手来说，是很没面子的。”
“零号，******——那家伙也告诉你，他把陈明杀了吗？他为什么不杀老林？”
“他告诉我，他收买了老林，还要他说和陈明一起被放的，说陈明回游击队去了。这给我们处决陈明打了马虎眼，老林也获得了信任，以后，老林就和我单线联系了。”
老林和江龙喝酒的时候，已经把这些和盘托出，江龙只是在这里得到证实，证实他没说假话，也说明眼前这人没说假话。
但是，这么爽快地一问就说，难道也是个贪生怕死的鬼吗？
江龙爽直，忍耐不住了：“你怎么这么痛快回答我的话，因为你怕死吗？”
对方老老实实承认：“怕死。不怕死的人很少，只有陈明，所以我佩服他，他真的死得可惜，而且，他是放过我的，我却没办法把他放出来……”
“放过你？你们交战过？”
“不是，是他找过我，”
他就说起在武汉的遭遇：那天他的轮胎爆了，换好了轮胎，进到车子里。谁知道车子里坐着陈明，拿手枪顶着他后脑勺，一直开到一片被敌机轰炸后的废墟上。这时候，看到他那么娴熟的动作，那么精干的模样，突然想起，他可能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陈明。
江龙嗤嗤一笑：“吓得尿裤子了吧！”
“开始有点怕，出了一身白毛汗，但是，跟着他一说话，我就不怕了。”
“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跟其他特务比起来，我是个廉洁的人，我没做多少坏事，他夸我良心未泯……后来，他就下车了。”
“他上你的车子就是为了表扬你吗？”江龙不信。
“不是，他丢下一张纸条，纸条上告诉我，零号与蓝衣社在见面。”
“蓝衣社？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日本特务机构。”
江龙张大嘴巴，怎么也想不到，军统特务居然跟日本特务有勾结，他们要干什么？
见对方听得那么仔细，姓冯的也放下心来，这下死不掉了，更觉得身上冷，就在原地蹦蹦跳跳，“他走过以后我才害怕，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不可能吧。”江龙摇头了。
“怎么不可能？”对方八字眉扬起来了，“你们外人哪里知道？党国的秘密太多了，那个大烟袋真是狡猾狡猾的，因为，他告诉我这个消息，比他本人的出现更能摧毁我的意志……”
“你相信了是不是？”
“即使我当时不相信，跟着，我深入到废墟当中去，靠着一堵烂墙的掩护，看到的一幕，也证实了他的说法。”
江龙好奇地问：“你看见了什么？”
“零号……与伊藤在做买卖。”
“买卖军火？”
“怪不得我们都说你是个傻佬。”姓冯的八字眉扬起，对这个大老粗，他真没办法说出当时的感受，听到他们两个做的交易，直接就毁灭了他的信仰，让他感到了迷茫。
当时，他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浑身汗如雨透，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最主要的，是因为他发现了军统特工的秘密，而且是惊天的秘密——他们居然与日本特务勾结！这还了得！他们之间在做什么交易？还是见不得人的交易，一定是出卖国家，出卖人民的罪恶勾当。
一想到他们这么无耻，自己也充满了罪恶感，岂不是成了帮凶？这如何对得起家乡的父老乡亲？
“日本人要零号干什么？”
姓冯的一时呆住了，直到江龙又问了一声，他才说：“要他想办法搞到你们那次拿去弄去的日本电台……”
“怪不得呢！”零号一路追杀老铁，甚至冒险深入鈡府，就是为了把电台搞到手，再去巴结日本人啊。
江龙这才理解老铁的任务有好重。
报社有派别斗争，他不能把电台送《到新华日报》去。梅先生那时候已经到重庆了，他只有把电台往重庆带。带来以后，还不能顺利地交出去，因为军统特务包围了鈡府，他出不来。
自己怎么帮他呢？不完成这个任务，陈明死不瞑目啊！
“你知道电台在哪里吗？”姓冯的问。
又来了，又来了，特务到底还是特务，恋恋不忘给他主子服务，那下垂的手枪又抬起来了：“你知道我找你干嘛？是我审问你，还是你审问我？”
见他吹胡子瞪眼的，姓冯的也不怕：“我知道，你不想杀我，否则你在江里就把我淹死了。”
“是啊，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杀陈明与你无关，杀你不如杀零号……但是放你，我也不甘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