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除了亲娘之外,其他妈妈是指后妈,干妈,姨妈,舅妈。我要写的是没有妈妈称号的妈妈。
记得读小学时,有个同班同学的父母没有孩子,她是领养的,住在我家隔壁。我们像姐妹一样形影不离。有一天,她妈妈说,融融也是我的孩子,你搬到我们家来住吧!也许她是说着玩的,可是,我却当真,回家把衣服书包都收好,准备搬到他们家去。后来为什么没有搬成?我不记得了。母亲也不记得有这回事,但是,不到十岁“离家出走”的记忆,一直伴随着我。夜深人静时,常常看到自己幼小的身影从橱柜里取出衣服,收拾行李的情景。那个母亲确实待我宠爱有加,犹如己出。也许,在我的下意识里,从来就是不安分的,远游是我的宿命?
小学班主任也是我非常怀念的。中年未婚,被称为“老姑娘”。但是,没有结婚不等于没有母爱。因为她的爱,我喜欢上了语文和写作。记得她带我去家里,给我看很多杂志。小学的图书馆里没有这些杂志。我坐在那里一本一本地啃,先看图片,再看文字,不懂的地方,只要开口问,都有耐心的解答。好看的地方,告诉她,得到会心一笑。我啃杂志常常啃到天黑不想回家,就被留下共进晚餐。今天,我能成为作家,与她的启蒙分不开。很多年以后,我去找她,老同学说,因为地主出身,她早就不住在那里了。然而,她一直住在我的心里,每每动笔,好像看见她站在背后,关注着我的一笔一画。
初中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她像妈妈一样慈眉善目,关怀学生无微不至。记得她教我预习课文,为了万一没有老师的时候自己也能看懂自学。她好像有预感,说不定学校哪一天要关门。她担忧斗来斗去,搞阶级斗争,耽误了孩子的前途。因为她,从来不爱数学的我,成为班里的数学课代表。她丈夫是抗战时期美国飞虎队的中方翻译。“文革”时学生写老师的大字报,我们班里没人兴风作浪,她的爱顶得住歪风邪气。
我们家楼下有位山东嫂子,我叫她“大妈妈”。她教我做布鞋,用破旧的被单或者衣裳撕成一片一片,粘在木板上,晒干了层层叠叠铺在一起,粗针粗线纳鞋底。只能拿绣花针的我,借用她的钻子,用力扎一个洞,再让针线穿过去,一针接一针,熟能生巧,还能扎出花纹和图案。那时候,没钱买皮鞋,我做很多黑布鞋。山东人爱吃的大饼和馍馍,我也学会做,只是一直不爱吃。她还叫我用搓板洗衣服,洗得又快又干净。很多年后母亲说,那时,大妈妈想等我长大以后做她的媳妇。后来“文革”大乱,我真的“离家出走”了。
我最尊敬的妈妈是祖传中医,又在美国拿了“医学”博士。抗战海归,融合中西,寻找了一条不吃药的道路,让天下的穷人不再为看病发愁。比如胃病,要多吃包心菜,水肿要多吃白萝卜。饭前一小时空腹喝水,很多病不治而愈。饮食必须先饮后食,是她的名言。我曾经皮包骨头内脏下垂,晚上睡觉要在床脚下垫砖头。是她救了我的命。几十年来,顿顿饭吃得喷喷香。“文革”时,批判“活命哲学”的大字报从医院一直贴到家里。她被扫地出门,住在走廊一样窄窄的居室里,还不忘偷偷地帮助她的病人。我陪着她,见证了一个好医生的艰难岁月。
还有一个洋妈妈,是我的婆婆海伦。公公是教会牧师,海伦一身献给神。她的名言是:带给别人快乐就是自己最大的快乐。开朗幽默,勤俭独立,即使在寡居的十多年里,生活仍旧充满乐趣。活到九十多岁,仍旧不给我们照顾她的机会。你不寂寞吗?有一次我问。她说,每天都有事,忙着呢!原来,海伦给海边的野兔子送胡萝卜,喂养来后院访问的浣熊和飞鸟,还有她的爱犬,与她相依为命。洋妈妈送给我的新天地,是和大自然的联系,让我的生活充满了感恩和光明。
人们都知道母爱伟大,我不否认。但是,没有血缘的母爱,人生能有几次?那是雨露一样滋润心田的大爱,足够我享用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