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写E-mail给南希,询问她是否认识一个叫杨梅的作者。我在西雅图图书馆读书俱乐部的网页上看到一篇署名杨梅的文章,因为他在海上工作,我就想采访他。南希是当地中文报纸的副刊主编,可能认识他,或者给我一些线索。
那是6月底的西雅图,气温一直上不去,月初还下了一场雪,可谓千树万树雪花开。夏天是去阿拉斯加的好时光,旅游也好,捕鱼也好,阳光下的白云冰山蓝海,光芒四射,好像水晶宫一样。杨梅快走了吧?每年夏天他都去阿拉斯加,已经连续二十多年。我想赶在他离开西雅图之前和他取得联系。
后来我得知,杨梅并不是坐船去阿拉斯加的,也不能一边工作一边游览风景优美的冰山雪川。大海的概念,对于普通人来说,充其量只是海滩,只是站在陆地上看到的一条边沿。即便乘风破浪坐船出海,也只是在海岸线附近的三海里左右。然而杨梅去的是曾经有海盗出没的地方。因此,我对他二十多年的海上生活充满了憧憬,想象着真正的海洋必定是传奇般的历险。
南希回信那天正巧出了太阳,我坐在电脑前打字,阳光暖洋洋地一直在背后爬。
南希回信说:“我认识杨梅。”“这么巧!”我在心里说。南希写道:“杨梅是我的丈夫。”我张大了惊愕的眼睛和嘴巴,只觉得一个遥远的长镜头瞬间变成了特写,好像一个久违的朋友一下子跳到我的面前,让我惊喜一番。南希说:“杨梅走了,等他回来再说吧。”“好”我说,“等他回来。”
二
飞机从西雅图起飞,把杨梅和他的伙伴带到阿拉斯加最大的都市安克拉奇(Anchorage),再换飞机到达靠近阿拉斯加半岛东岸的荷兰港(Dutch Harbor)。25年前,杨梅第一次到荷兰港机场时,只见云雾蒙蒙,隐隐约约的群山好像要突围而出把他夹在中间。下了飞机向前走去,只见一所陈旧的木屋,有五六只芦花鸡在屋前东啄西寻走来走去,他们就在那里等候行李。如今,荷兰港有居民约3000人,发展出了巨大的水产工业,最出名的鱼是大比目鱼、鳕鱼及鲑鱼;还有植物,草莓类及野生芹菜等。荷兰港是阿拉斯加明太鳕的主要集散地,大多数美国捕捞船在此卸货,每年都有百万磅的水产品运往世界各地。机场跑道铺上了柏油路面,喷气客机波音737也能起降了,荷兰港成为美国北太平洋最为重要的海军空军基地。
杨梅在阿拉斯加渔业科学中心工作,家居西雅图。很多在阿拉斯加工作的渔夫和科研人员都像他一样住在西雅图,因为阿拉斯加没有西雅图繁荣,生活不够方便。美国从1977年施行渔业保育及管理法案以来,海岸线200海里以内的渔业资源都在美国的管辖之内。白令海东半部属美国经济渔业辖区,西半部则属俄罗斯。资源管理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资源评估及资源调查,杨梅就是做资源评估和调查的。
每年夏天,一艘由联邦政府租赁的捕鱼船在荷兰港口等着他们。船上除了船长、厨师、驾驶员和两三个水手,就只有他们五个研究人员。船上的房间是给捕鱼者居住的集体宿舍,一间房有四五张床。杨梅和研究伙伴收集渔业标本,每次时长三个星期。
杨梅的航海生活开始于大学毕业那一年,他到船上去实习。杨梅出生在中国台湾,从小想当航海员,可是阴差阳错读了生物系。来美国以后,他在华盛顿大学读渔业专业,终于梦想成真。然而,杨梅回来以后告诉我,真正的海洋无边无际,水浪夹水浪,风暴裹风暴。尤其在白令海,没有蓝天,没有太阳,雾蒙蒙雨蒙蒙,好像视力出了问题。除了偶尔飘过的海鸟,就只有自己脚下的一条船。他说,有个年轻的研究员去了第一次后就不干了,回来辞职换了单位。
三
见到杨梅是在7月底的一个晚上,他按照中国人的礼仪习惯,带着两盒台湾点心作为见面礼,到朋友的中文学校和我见面。中等个子,温文敦厚、恬静内敛,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如果不是头发中夹杂了些许银丝,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年龄。
第一次出海,杨梅并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晕船,所以毫无准备。以前,他在台湾的淡海钓鱼时有过晕船的经历,以为也就不过如此。可是,海洋上的晕船是他不敢想象的。首先是头疼,然后是恶心,胃里不舒服,想吐却吐不出来。他赶快躺下来,这才感觉好一点。这个“下马威”确实令人心焦,后面的日子怎么过?接下来,他发现躺着也不行了,非得吐出来才觉得舒服。他准备了一个大塑料袋子放在床头,以备晕船时的不时之需。他硬着头皮去干活,一边干一边吐。因为不干活的话身体就调整不过来,那就意味着海洋生活的终结,就像那个离职的研究员一样。多年以后,即使晕船有所改善,但呕吐仍是家常便饭。有一次,杨梅在甲板上工作,刚吃下去一个汉堡,不到五分钟,便全部吐给了海洋生物。他的一个伙伴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头晕,就把午餐全部吐在了工作台上。
收集资料的工作是繁重的,每到一个区域就要下一网,每网就是几千到几万磅的水产资源。需要分类、记录,给管理部门提供数据。渔业管理部门根据他们的数据规定某种水产每年捕获的范围和产量。大海在他们手里是可以掂量的,如果没有他们的努力,海洋资源就会断子绝孙,且不说我们的后代将没有水产可吃,地球的生物链也将遭到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夏天的白令海并不像阿拉斯加那样阳光明媚,也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温暖舒适,天是灰的,海也是灰的。海上生活单调无味,每天穿厚厚的冬装,外套、雨衣、雨裤和雨帽,手戴两层手套。他们把鱼捕上来,作出统计之后,留下标本,其余再送回海中,天天忙得天昏地暗,两手沾满了鱼腥的黏膜。比目鱼离水后仍能生存较长一段时间,它们总是上下扭动身体,把工作台搅得天翻地覆,溅得他们满身满脸都是水。有的工作人员实在受不了,就用拳头狠狠地把比目鱼“修理”一顿。
虽然辛苦,但与当年的海盗甚至今日的渔夫相比,他们还是优越的,至少有足够的食品,还有现代化的仪器设备。
资料记载,海盗吃的食物是一种用麦粉搅成的糨糊,一周吃一次用盐腌制咸得发苦的肉,每天都是配给供水,而且随时都有葬身鱼腹的危险。
四
白令海是世界上最深的海洋,深达四千多米。海域上空强烈的大气活动导致天空经常浓云密布,暴风雪频频。强风激起大浪,形成高达8到12米的凶猛海涛,一朵浪花就能把人击倒。即便是在今天,翻船事故仍时有发生。
我多次问杨梅:“出海是否有危险?”杨梅说得轻描淡写:“你看过电影《完美风暴》吗?”我摇摇头。他说:“和电影里演的一样。”也许是他经历多了,不想细说。
当晚我就去看了电影《完美风暴》,只见雨点像击鼓一样,敲得心惊肉跳;闪电撕裂天空,风裹着暴雨与渔船搏斗,冲天的大浪把船抛向空中,再扔进海底,似乎不把渔船砸成碎片誓不罢休。看了这个故事,我不得不感谢大自然的恩赐,原来阳光雨露、大地绿洲并非处处都有。台风来时,我们如临大敌,可是在海上,即使有好天气,也是颠簸摇摆,一切都是歪歪扭扭、跌跌撞撞,没有笔直的道路可走。
或许这就是大海的语言,我们不懂,然而杨梅懂。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顺着渔船摇摆的倾向纠正自己的步伐。我不由想起有位作家的一篇散文--《不喜欢大海》。文章写道:“生命的力量,有时辉煌壮丽,光芒万丈;有时弱如豆火,一扑就灭。如果对手是大海,谈不上勇气和意志,纯粹是一场生命的赌博。”
二十多年过去了,年年出海,杨梅又是怎样度过的呢?他笑着说:“偶尔见到太阳从浓浓的云层后面射出一缕阳光,就像枯木逢春一样眉开眼笑。记得有一天正趴在船舷上吐,吐得惨不忍睹。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白令海受罪?就在这时,一群海豚跃出海面,背黑腹白的流线型身躯以极快的速度穿梭于船首,如同上苍安排的天然表演,看得我心情振奋,忘记了痛苦。正巧,阳光也出来了,前右方是个小长方形的绿色小岛--圣乔治岛。终于见到了陆地,平坦的土地。”这一刻,杨梅告诉自己,这样的努力是值得的。自此以后,海豚就成了他的朋友,时时提醒着他白令海的甘与苦。
“那么吃什么?有中国菜吗?”我问。
杨梅说:“离开家刚上船,一切都很新鲜。头两三天,吃牛排、肋骨、玉米牛肉,都还不错。再往后就思念起中国饭菜来了。有次厨师说今天弄了点蒸饭,我打开锅盖,竟是加了黄油的白饭,勉强吃几口。还有次厨子做了炒饭,我感激涕零,吃到嘴里,味道不对,煮得稀烂。有时候想吃一碗汤面,想得馋极了,就跑到厨房去找,谁知等我打开冰箱,找遍了也找不到中国菜的影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了解馋,我就带了生力面和酱瓜罐头上船。但总不好意思在大伙吃饭时我去煮面,再说也怕惹得厨子不高兴。我只能等大家入睡了,再爬起来,拿着家中带来的筷子,在厨房找了碗,把生力面放在微波炉里热三分钟后偷偷地吃。这个秘密不久被发现,大伙儿就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面条小子’。”
我又问:“你一定吃了很多海鲜吧,还是最新鲜的?”他笑,说:“很多,但吃多了也会腻的。”我再问:“能带回来吗?”杨梅摇了摇头。后来南希告诉我:“杨梅一回来,我们家就不买海鲜了。市场上的鱼,杨梅怎么看得上?”
他是船上唯一的中国人,没有家乡的食品,但有中国的音乐与歌曲。杨梅曾经在台湾的军队里教唱军歌,有一副好嗓子,他也是西雅图华人合唱队的成员。工作之余,他读金庸的小说,王德威的文学评论,在甲板上吟唱《海霞渔歌》,用中国的精神养料给自己充电。
这就是杨梅,一个人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