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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理论 小说的作者与读者(李建军)

小说是写作的艺术,也是阅读的艺术。小说写作是期待读者应答的呼唤,而小说阅读则是对作者呼唤的应答。读者拿到一部作品的同时,就意味着同时面对它的作者,无论这个作者是已经去世两千多年的司马迁,还是活到了二十一世纪的马尔克斯。即便面对的是一个佚名的小说作者,读者也可以通过对作品的分析,解读他的精神密码,研究他的道德风度和人格状况,从而最终在文化的意义上,重构和还原他的形象。

然而,二十世纪的精神分析学、接受美学、解构主义和读者反应理论,似乎都在鼓励一种任性的阅读方法。非伦理化理念下的“去作者化”倾向,使贬低作者作用、解构作者形象,成了一种无节制的游戏。结果,正像布斯在一篇文章中所感叹的那样:“在这一令人感到震惊的提高读者、贬抑作者的运动中,不少批评家走极端,包括像Stanley Fishi那样的才华横溢的学者。”而最极端、影响最大的例子,恐怕非米歇尔·福柯和罗兰·巴特的怀疑主义和解构主义理论莫属了。

福柯接受尼采对人的主体性地位的傲慢而消极的态度,并根据他的“上帝跟人都得死”的断言,宣布“作者已经消失”。他倾向于把作品跟作者分离开来。他认为,“必须剥夺主体(及类似主体)的创造作用,把它作为讲述的复杂而可变的功能体来分析。”总之,作者只是一个飘忽不定的“移动点”,并不具备可靠的真实性,所以,追问一部作品是谁写的,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福柯的取消作者的主体地位的美学思想,与法国当时的文学思潮有着密切的共生关系。就在福柯发表《什么是作者?》的前一年,即1968年,罗兰·巴特就已经发布了《作者之死》的文章,就已经宣布了“作者”在小说中的无用和“死亡”。

在二十世纪的小说理论家中,罗兰·巴特的理论无疑是最有解构激情的,但也是最具颠覆性和破坏性的;不仅是一种极为怪异的理论主张,而且产生了写作实践上的影响力。巴特的理论对包括中国的“先锋文学”在内的世界范围的文学观念和小说写作,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它鼓励了写作上的实验勇气,培养了作家探索新的叙事方法的兴趣,但是,它也助长了那种任性的将伦理性的“人性化叙事”降低为僵硬的“物化叙事”的消极倾向。

巴特的写作理论的问题和特点,典型地表现在他的“写作”理念和“作者”理论上。他对传统的写作方法极度不满,便在《写作的零度》里构想了一种性质特别、形态特殊的写作:“这是一种毫不动心的写作,或者说是一种纯洁的写作。”它具有沉默的、透明的、中性的性质,显示出的是一种“不在”的风格和“惰性”的状态。他对瞬间的感受、“心理震动”和“展望性的幻想”非常迷醉,所以,他喜欢日本的俳句,认为“应该探索一门关于虚空的诗学”。文体之间的淆乱和纠缠,是巴特写作理论的一个致命问题。像苏珊·朗格一样,他研究的是小说,谈论的却是诗,并用诗的“魔床”来切割小说。他把诗的“单纯性”当做一种“真正的美学原则”,当做包括小说在内的所有写作应该追求的境界,“必须遵从清晰的事实:一切内容都是按直接意义来读解的;因此‘单纯性’要求着、将要求着人们尽可能在直意上进行写作”。

显然,巴特的这种性质绝对的“零度的写作”理论表现出明显的主观预设性,具有不切实际的独断论色彩。在《作者之死》一文中,他重新界定了写作,并断然地宣布了作者的无用和死亡:“情况大概总是这样:一件事一经叙述——不再是为了直接对现实发生作用,而是为了一些无对象的目的,也就是说,最终除了象征活动的练习本身,而不具任何功用——那么,这种脱离就会产生,声音就会失去其起因,作者就会步入他自己的死亡,写作也就开始了。”他指责“古典批评”完全无视读者,于是便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把读者置于作者之上,而且将他们之间的关系阐释为一种互相排斥的对立关系:“我们已经知道,为使写作有其未来,就必须把写作的神话翻倒过来:读者的诞生应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来换取。”在这里,写作不再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而是读者独自的狂欢;在这里,“言语活动”脱离了“作者”和“自我”,“出色地表现”着自己,就像锄头不是因为劳动者的使用而成为工具,而是自己摆脱了被动的客体性而成为具有主体性资格的劳动者一样;在这里,读者不再“受骗”,不再被“扼杀”,并因为作者的“死亡”而得以“诞生”。

巴特鼓励读者成为阅读领域的叛逆者。在他看来,读者不能满足于做文本的阅读者,也不能满足于按照传统的最基本的方式来阅读,而是要僭越作者的地位,要取代作者成为他的作品的新作者,而作者也要放弃那些古老的写作规约,要写一种给读者留下空间的作品,要能让读者在这个空间里感受更多的快乐。他称“一切能引人阅读之文为古典之文”,而现代之文则是“引人写作之文”,为此,他创造了“可读文本”(text-lecture)和“可写文本”(lescriptible)两个概念:前者“力求确立作者所意谓者,毫不顾及读者所理解者”,后者则“令读者作生产者,而非消费者”。巴特取消写作与阅读的界线,固然是一种新鲜的先锋理念,但是,他的“去作者化”理论,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一是助长了读者在阅读领域的自以为是的傲慢和任性,一是在削弱作者权威的同时减弱了他们的责任心——反正读者自己还要接着“写作”的,作者无妨写得随意、恣纵一些。

总之,从叙事伦理的角度看,无论是福柯的“作者”理论,还是巴特的写作理念,都缺乏充分的现实感与合理性,都无助于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建构起积极的伦理关系——既无助于作者的写作实践,也无助于读者的阅读。尤其是巴特的小说理论,更是典型地表征着当代小说和当代写作的危机。事实上,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所表达的小说观和写作理念,几乎从一开始,就受到尖锐的质疑。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法国学院派的领袖人物雷蒙·皮卡尔就在一篇题为《新式批评还是新式欺诈?》的文章中,对巴特的写作风格研究进行了彻底的否定。他认为巴特的写作理论是一种“荒谬的学说”:“在这部作品里,人们看不到科学思想的基本准则,甚至是非常浅显的思想,几乎每一页都有急剧发展的系统化的迷失,以偏代全,以点带面,把假设当论断,非矛盾的原则受到讥讽,本末倒置。”针对包括巴特在内的解构主义批评家否定作者的倾向,英国哲学家乔治·弗兰克尔这样批评道:“值得注意的是,解构主义者们似乎从不提及坚持某些观点、表现出某种个性、发展其自己思想的作家,而是通过一味地提及文本而将作者去个性化。作者之死是一个便利的办法用以对付可能遇到的有意义的交流;也不用区分什么是实质性的,什么是不那么重要的;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暗中破坏一个文本中可能包含的思想。解构主义者破坏意义的另一个杀手锏不是经常重复这一条:所有的文本都存在自相矛盾,因而文本自行解构。”德国学者M·弗莱泽也拒绝接受巴特的“反作者”倾向,认为“应当借助于‘责任性’这一术语,来恢复作为核心的作者之地位,艺术的涵义是围绕着这一核心而结晶的。根据B·H·托波罗夫的见解,没有作者形象(不论这一形象被多么深深地隐藏),文本就会成为‘彻头彻尾机械的’,或是被降格为‘偶然性的游戏’,而那种游戏在本质上同艺术是格格不入的。”林赛·沃特斯则这样批评罗兰·巴特的自动的、物化的“零度写作”:“对作者的本质特征的探求已经迷失了方向,把作者与主体区分开来的任何有意义的努力也都迷失了方向。”英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伊格尔顿则从社会和历史的角度,批评了巴特“阅读行为”的本质:作为一个“法国享乐主义者”,巴特呈献给我们的,“是私人的、脱离社会的、基本上是混乱的经验”。阅读领域的傲慢和僭越必将造成“根本性的孤独”,也必将导致读者与作者之间正常的伦理关系的断裂。

我们应该与二十世纪的以夸张的方式否定作者的“主体”地位的“后结构主义”告别了。我们要放弃那种把一切都当做不确定的“结构”的态度。我们必须把那些不该丢弃的东西再捡回来,例如,对作者的最起码的尊敬和信任,例如阅读作品时的谦虚、真诚、朴实的伦理态度。

[ 作者系文学批评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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