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是一个见山水而澎湃,遇日落而伤感的诗人。他的心敏感而纠结。在法国他看了场歌剧,那出戏是最出名的情死剧。第三幕中,男主人情死,女主人公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罗衫从海湾中出来,拼命寻找她的情人……徐志摩看得脊背发凉,眼中竟幻想出是陆小曼抱着自己的躯壳和灵魂。
回到旅馆,他的心还在澎湃着,这些天他一直没有收到陆小曼的信,心总是沉甸甸的,他总怕陆小曼面对种种势力而退缩了。那他辛辛苦苦寻找到的理想爱情不是付之东流了吗?星夜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挥毫给陆小曼写信,直到笔中的墨水写干。
龙呀,你好吗?为什么我这心惊肉跳的一息也忘不了你,总觉得有什么事不曾做妥当,或你那里有什么事似的。龙呀,我想死你了,你再不救我,谁来救我?
……
龙儿,你究竟看我的信了没有?为什么回信还不来?你要懂得我,信我,那你决不能再让你自己多过一半天糊涂的日子;我并不敢强迫你做这样,做那样,但你我间的恋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是有力量,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碍,即使是渡过死的海,你我的灵魂也得结合在一起——爱给我们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抛弃才能大收成,大牺牲的决心是进爱境唯一通道。我们有时候不能因循,不能躲懒,不能姑息,不能纵容“妇人之仁”,现在时候到了,龙呀,我如果往虎穴里走(为你),你能不跟着来吗?
徐志摩是雅士,不是斗士。虽然他有对爱情不妥协的姿态,但他知道,他不是整个社会舆论的对手,更无力与王赓这样的军阀较量。他只有识势地避开风口跳出五界,躲开社会的压力、王赓的锋芒、陆家的责怨。他很清楚,这场旷世奇缘的宝最终是押在陆小曼身上的,只要她主意笃定,谁也没有办法阻拦他们最终走到一起。他虽身在异国好像跳出是非界外,但仍是陆小曼身后的人。他用信来遥控着陆小曼,督导着陆小曼。他知道,一旦没有他支撑,陆小曼很快会懈怠下来。一路上他不停地给陆小曼写信,用煽情的肉麻的情书不断地给正在感情漩涡中挣扎的陆小曼。
龙龙,你不是已经答应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吗?我再也不能放松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诗;你完全是我的,一个个细胞都是我的——你要说半个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
……
——咳,我这一想起你,我惟一的宝贝,我满身的骨肉就全化成了水一般的柔情,向着你那里流去。我真恨不得剖开我的胸膛,把我的爱放在我心头热血最暖处窝着,再不让你受些微尘埃的沾染。曼呀我抱着你,亲着你,你觉得吗?
……
徐志摩是诗人,甜蜜热辣的恋爱语言对于他是信手拈来。他的信足可以让任何一个恋爱中的女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他的信既像爱情的鸿雁又像心灵的遥控,源源不断地飞到陆小曼的手里。让孤军奋战的陆小曼心里有了底气和勇气。从徐志摩到欧洲的一个多月里,他先后给陆小曼写了26封信。这些信中有甜蜜的也有抱怨,有警示的也有出谋划策。徐志摩用信不断地巩固着他与陆小曼的恋情,让陆小曼从摇摆到坚定。他像一个幕后高手来操纵这场爱情战争的走向。
男人们常常通过征服漂亮女人让他们有种征服世界的骄傲和得意。特别是征服了漂亮女人,如同给他们胸口别上了一枚金色的勋章。徐志摩也是如此,失去林徽因的沮丧只有在征服陆小曼的身上才能找回他的自信与骄傲。
张幼仪是何等聪颖的女人,她早看出徐志摩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的前世一定是蝴蝶,今生注定要围着香艳的花儿飞舞。这个男人要的情是浓烈醉人的,要的美是惊艳绝世的。为了这种感情他哪怕火中取栗,飞蛾扑火。而张幼仪的前世一定是青竹,坚韧而孤傲,她冷峻地看着蝴蝶在花丛中翻飞,只有在灯下暗自神伤。她知道这个男人彻底地不属于她了。
看着徐志摩每天清晨匆匆地跑下楼去,常常带着一脸的沮丧上楼,张幼仪知道他是看陆小曼是否来信了。这种情景张幼仪是何等的熟悉。当年在沙士顿,徐志摩与某女友的通信,为了防止她发现,通信地址放在楼下不远的杂货铺里,每天早晨他以理发为借口匆匆去取信。虽然现在张幼仪已经不具有管束他的权利了,但触景生情,张幼仪的心里仍然有几分苦涩。当时通信条件有限,国内与国外的通信,往往要走一个多月。徐志摩常常在魂不守舍的煎熬中度过。看着徐志摩沮丧的表情,张幼仪带着几分揶揄几分嘲弄地说,我看你这次来欧洲只带了一双腿,“心”有别用,连肠胃都不曾带来。她看得出,徐志摩因为盼信常常食不甘味。当爱情逝去,曾经的夫妻只能会变得更加宽容些。
泰戈尔走了,但徐志摩还是决定去佛罗伦萨。徐志摩常说自己是好动的,因为身体的行动,思想也跟着一起跳荡。每当他行动时,看见天上的星儿银光闪烁,看着草叶上露珠的颤动,看着微风中花铃儿的摇曳,看着飞鸟在空中自由的飞翔,都能触动他的灵感,激发他的诗情,为他生命加添热情。他的灵感往往在行走的灵动中勃发。
徐志摩为佛罗伦萨这个美丽的城市新添了一个译音,叫翡冷翠。他说,这样一改具有音乐感,足以唤起各种美丽的联想。
徐志摩在翡冷翠的一个山庄住了一个多月。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温驯的风从繁花的山林中吹出来,带着一股幽远的澹香,空气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不起霭,秀美的风景像画片一样展露在人的面前。正值五月,果园里每个枝头都挂着诗情画意的果实唾手可得,人可以恣意尝鲜,单单用手去触摸枝头的果实都足可以让人迷醉。在这里,看着蓝天让人心静,听着山泉水声让思想有着一澄到底的清澈。
在这个美丽的山谷里,徐志摩浮躁的心得到平静,创作的灵感像山泉一样汩汩流淌着。在这里,徐志摩写下了许多的美丽诗文。长篇散文游记《欧洲漫游录》——西伯利亚游记,《翡冷翠山居闲话》,还有那篇情真意切的悼文《我的彼得》。在翡冷翠,他的诗兴大发,写下了著名的《翡冷翠的一夜》。也许是法国那幕“情死”的歌剧,在徐志摩的心上留了深深的划痕,徐志摩的这首诗写得缠绵悱恻,他以女性的第一人称,写出女人在与恋人离别前夕奔放热烈的爱情自白,表达了情愿为追求爱情而“情死”的情愫。这诗里的“你我”,活生生就是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写照。在徐志摩心里,情死是一种伟大的情结,甚至是爱情的最高境界。他在给陆小曼的信中多次写到要与她一起情死,他觉得情死是恋爱中最高、最超脱、最神圣的结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象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有人说《翡冷翠的一夜》是徐志摩写得最好的情诗之一,这首诗表达了男女主人公细腻而复杂的感情,也是他俩爱情心理的最好写照。他热烈而缠绵,女人要化作铁树地等,男人就是死也要变成女人头顶的一颗星。这就是徐志摩要的爱情。
在翡冷翠的徐志摩,一边为爱情写着诗,一边渴望陆小曼早日逃脱婚姻的樊笼。
等他回到伦敦时,忽然收到了陆小曼病重的消息。徐志摩取消了在欧洲所有的访问计划,匆匆提前赶回国内。你我的——
那还用得着我提?
下了种,就得完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