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爬上城墙的时候，才发现在距离他们似乎遥不可及，被称作皇宫的地方，竟依然灯火分明，在四周全是黢黑的夜色之央显得那样孤独而又理所应当。跟皇城北面的钟鼓楼一样，好像生命长河永不停摆的时间不停，皇宫里的光便会永远亮下去，江四夜突然想起临行前父亲跟他说过的一句话：皇宫里的光永不停息，而进京赶考的你们就像飞蛾，飞蛾一生碌碌，最终的归宿大多也都是一头栽进火堆里，结束它们无聊又自以为有所作为的短暂的一生，因为他们为生的目标大多迷惘，以至于到死时也觉得他们追求所谓的光明是真正的深明大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旁人看来他们不过都是毫无建树的死在追求某种东西的路上罢了。四野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靠近那团火焰时，也记得做一只聪明一天的飞蛾，火焰周围的空间不算多，但总有人为了能更加靠近而争得头破血流，你只有无争无求，才能多活一时，多活一时，方能多做一事，每做一事，你距离你心中的光明便会更近一点，这才是我看来，真正明智的追求光明啊。
父亲说完这些话便推门离开，临行前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能看见的，不是神明，是火焰。神明非凡俗之物，净心而不伤人，火焰乃凡俗，你靠得近了，可是要被杀头的。
走在前面的少年回头看见江四夜出了神，扬了扬手中黄油纸包住的烧鸡，不满的嘟囔道，四夜你想啥呢，赶紧跟上我！我们就快登上城墙了！
江四夜苦着眉头笑了笑，用提着两壶米酒的右手挥了挥，示意不用管他，接着往上爬。
期间他们躲过了宵禁的卫队，躲过了城墙上巡逻的士兵，现在他们终于抵达了终点：皇城东南角的一处废弃的瞭望塔上。
陈暮很轻松地爬到了瞭望塔顶上，回头看了看四夜，却发现他在寒夜里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陈暮问，四夜你怎么了？赶紧上来！
江四夜畏手畏脚，我，我……
陈暮发怒道，你啥？都到这儿还能不上来？我听国学院里的教习说了，今天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我们爬高点祈个福，后面的笔试铁定能过！
江四夜不安的说，我，我恐高。
陈暮楞了一下，然后说，你一个大男人，恐啥高呢，高处多好？没有瓦片遮着双眼，想看哪里就看哪里，另说空气也好，你不觉得，总在低处生活着，上面总有东西压着你喘不过气来么？
江四夜说话虽如此，但你要知道，恐高这种事情是生理因素，一般人没法克制的。
陈暮说，喜欢就会放肆但爱才是克制？你如果真正爱这一方自由的天地，区区一个恐高症又怎么克服不了呢？来，把手给我。
陈暮将手伸过去，江四夜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陈暮说，害怕就闭上眼睛，忍住了，痛苦就结束了。
四夜感受到双脚成功落地了，心里这才安稳一点，他悄悄睁开眼睛，发现身旁的陈暮笑嘻嘻的望着他，四夜心里也莫名的快活起来。
陈暮接过四夜右手撰得紧紧的酒壶，痛快的喝了一口，然后走到塔顶边上，双脚悬在空中坐了下去，他背对着江四夜，望着长安城内的某处角落，缓缓说道，你看，很多你觉得很难的事情，等到你真正鼓起勇气去靠近，去解决它的时候，你会发现它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生活从来都是那么的色厉内荏，它只敢欺负弱小的人，而对能够打败他的人溜须拍马，那啥，有一句话不是这么说么，他一旦心之所向，必然身之所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江四夜说，你说的对！
陈暮说，那你过来，跟我一样在这儿坐着。
江四夜说，不，我怕。
陈暮说，你过来，你过来了我就给你讲个秘密。
江四夜依旧驻在原地，一动不动。陈暮索性起身，一把拉过江四夜的手，硬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四夜大呼一声，差点惊动了不远处的守卫。
陈暮说，你看，这没什么大不了，你不要动，就掉不下去，所谓的害怕不过是心里的自己在害怕自己罢了。
江四夜好久才敢睁开眼，他一睁眼便看见皇城背后的天上挂着一个大月亮，那月亮出其的大，几乎盖过了皇宫里发出的光，他顺着那光亮甚至能看见某家酒肆们前那只昏昏欲睡的大黄狗。
江四夜忽然就没这么怕了，他忽然觉得如果景色足够美，空气足够新鲜，那么高一点似乎也不所谓。
陈暮已喝得醉醺醺的，他指着长安城南边的某个府邸说，四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考进士吗？
江四夜问，难道不是为了考取功名，为民请命？
陈暮说，屁叻！我一点也不想当官，也没想挣大钱，更没有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的狗屁节操！
江四夜很疑惑，你这也不想，那也不想，那你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呢？
陈暮突然抽噎，几乎是哭着吼出了那些话：栖儿啊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啊！你一定得等我啊！别嫁给那个畜生！
江四夜问，这才是你到这儿来的原因，跟祈福什么的没有一点联系？
陈暮继续哭嚷着说，栖儿啊我和你相爱了这么多年，你老爹为什么偏偏要把我俩拆散啊？街坊们都说我俩是一对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啊，一对啊！我不过就皮了一点，为什么就要把我俩拆散呐？
江四夜大惊，赶紧是情场失意无人倾诉索性抱着我的大腿痛哭流涕了？
陈暮又喝了一口酒，开始咒骂到，西街的那只蠢驴有什么好，长得就跟发育不良的玉米似的，不就是仗着他爹当了个侍郎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要有那种爹指不定混的比他好呢？
江四夜在一旁也不好接话，只得安慰说，你别生气。拼不过爹我们还不能拼实力吗，只要有能力升官很快的，那啥栖儿也肯定是你的……
陈暮一听到栖儿两个字，又继续开始嚎，栖儿啊！我好想你啊！你千万别嫁给那个人渣，你一定要等我啊！
江四夜说，大哥，你小声点，在这么嚎把守卫引过来了，咱们要是被当成间谍，指不定直接被弓箭兵射成刺猬呢？
陈暮说，你说的对！要是我死了栖儿以后可怎么办，此后她孑然一身在以后的年岁里可就不能活了。
江四夜想对他说不是还有那头蠢驴照顾她吗，但想到陈暮此时的情绪，只怕说出这句话后他就带着自己从这里跳下去，明天早报头条便可能是：两男子衣衫不整齐跳楼，疑是殉情成悬案！
想到这里江四夜更怕了，眼下只能先稳住陈暮的心神，求他别干傻事儿。
陈暮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下，又喝了口闷酒，转过头问四夜，四夜啊，你的梦想是什么？
江四夜说，我的梦想很简单，当个大官，做点好事，取个妻子，生个儿子，六十岁后退休，深藏功与名。
陈暮说那你可得离皇帝远一点。
江四夜问，为什么？
陈暮说，因为说不定你还没完成第四个梦想就因为写的这个奏折不合皇上心意而被砍了头。
江四夜说，说不定皇帝没这么残暴呢，你看到这时了皇宫还亮如白昼，说明皇帝处理政事日夜操劳呢，说不定他是个好皇帝。
陈暮笑了笑说，皇帝要是平了天下那便称为好皇帝，倘若他治得国泰民安，就算失误杀了几个好皇帝，他依然是个好皇帝。
陈暮拿过酒壶，和四夜的对碰一下，说，我们敬一杯，祝我们在天子脚下多活几年。哦对了，你为什么想做个好官，想做点好事呢？
江四夜沉默了一会说，因为我小的时候，家乡年年饥荒，到处尸殍遍野，一眼望去看见的不是尸体，便是乞丐。
江四夜转头看着陈暮的眼睛，继续说，大家都说，上面是发了赈灾款的，可一层一层下来，巡抚贪一点，知府贪一点，知县贪一点，最后到灾民手里的，只剩三天一次的白米汤了。我说，那时候我看见太多的乞丐了，以后为了更好的生活，不管是为了自己心安还是为了天下太平，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这么多的乞丐，这么多的死人。
陈暮脸色变得黯淡，那年的饥荒我也有耳闻，但想不到这么严重。
江四夜苦笑着说，所以啊，我的梦想很简单，老百姓们已经很苦了，我们不能再做更坏的人，压得他们更加艰难，陈暮，你也一定要做个好官啊。
陈暮说，还没考上吗不是，你却先把获奖感言先说了。
江四夜笑了笑，举起酒壶，说，来，干一杯，祝我们以后都能做大官，做个大官里的好官！
陈暮说，我也没想做多大，只要刚刚好能够取了我的栖儿就够了，你知道的，我没那么大的志向。
江四夜说，好，那便敬你的栖儿！
陈暮咬了一口烧鸡，对着江四夜说，敬你的大官！
江四夜狠狠的灌了一口酒，酒精顺着喉咙流淌到胃里，烧得他的大脑一阵火热，却是米酒不醉人，夜色醉人。
江四夜低头轻叹了一句，朋友，我还有个秘密没跟你说呢，小时候，我也是乞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