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林批孔运动时,白天干活十多个小时,晚上学习会还要开到九点多钟,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想学习,在管教队长的安排下,我给大家讲解毛主席的《矛盾论》《实践论》,讲解马列的六本书,《反杜林论》《共产党宣言》……我讲解时是很卖力的,我一面讲解一面锻炼自己的发言水平。煤油灯下,我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解释《矛盾论》,结合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知识加以串讲,尽管我这么投入地讲,实际上没什么人欣赏,好比对牛弹琴,队长布置学习不过走走形式而已。
学习结束后,尽管累,我每天晚上仍坚持看书到十二点,我有个小小的煤油灯,每个月要买一斤煤油,天天点到深夜。
同室的郭月明,年纪才三十,牙全掉了,人称“老太婆”,他半夜醒来就吼叫:“孔老二,你这只鬼火为什么不熄掉?”“你这样点着灯很影响我们睡觉。”
实际上,我根本影响不了他们。农场里由于劳动的辛苦,个个都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他们看不惯我这样读书,说我白天劳动磨洋工,晚上生龙活虎看书,郭常常跟我捣蛋,有时把我的书藏起来,有时把我的书撕掉,有时在我煤油灯里灌水,有一次,他用自己做的弹弓,把我的煤油灯上的玻璃灯罩弹碎。
为了看书,我对他们总是忍气吞声特别客气,请他们帮帮忙,给他们打招呼,对他们的谩骂也只好皮厚地笑笑:“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我的《纲鉴易知录》还是丢失了五本,我到处找,有人讲:“你的书肯定被人当手纸了。”可我到厕所去找,也没找到,我到处求情,到处许愿,谁能找出来我一定买几包香烟送给他,但始终没下落。
这部《纲鉴易知录》是袖珍型的,也是我最喜欢的书。我下地出工时,总把它放在口袋里,我在六队干的最多的是打药水的活,这活许多人都不肯干,因为从早到晚接触“敌敌畏”,队长就硬性命令我们这类戴帽子的干,我总是背着四十斤重的药水桶在山坡上上上下下地跑,碰到下雨时,打到茶树上的药水会被雨水冲去,植保员罗一彪就叫大家暂停休息,于是每个人把药水桶放到地下,就近钻进破旧的茅屋棚内吹牛,我就独自躲在大树下读书。有时,我背靠着茶叶地里凸起的“坟墩头”,从口袋里取出一本用透明塑料袋包好的《纲鉴易知录》,雨打在我身上,可书却不湿,隔着塑料袋我可以看清书上每一行小字。
我出工时,肩上扛的是工具,但口袋里却揣着书,还带一支红色的圆珠笔,我有一部从上海买来的《二十四史文抄》,里面全是从《二十四史》中节选出来的好文章,共有十八本,是五寸左右的小型线装书,但没有标点符号,我带到工地上看时,总是一边看,一边用圆珠笔在书上点标点符号。
一年四季,除了夜晚不得不睡在土墙破茅屋里外,大白天我们总是被赶到山坡上干活,就是到了冬天,“农业学大寨,赤膊翻土块”时,只要哨子一响,下令休息时,我就披上破棉衣,找个坟山头,或在大树下靠着,避风避雨看书,冬天寒风如刀,我的手已经冻得发红了,但我还是在书上点着标点符号。
我听人讲,古代有个人利用“三余” 来读书,阴是晴之余,夜是日之余,冬是夏之余,我在白茅岭农场的十几年就是利用这“三余”来读书的,滴水可以穿石,聚沙可以成塔。
我一直有个梦,我想梦到头时是会成真的。
我自己买书看,又向当地知青借书看,郭沫若的《李白和杜甫》成了文革时期唯一可以公开发行的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书,我在郎溪县城新华书店里买了一本。我把这本书仔细地看了几遍,我对郭没好感,认为他太会随风转舵了。
我认为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把斗争的大方向对准那些高高在上、做官当老爷的特权阶层,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但对文化大革命中斗知识分子、否定知识的做法,我认为是绝对错误的。
我看过的一本书中曾有这么一句话:
船翻了,贵重的东西都沉到水底,只有空桶浮在水面上。
我觉得,用这句话来评价“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做法、后果、影响是很恰当的,于是我在这句话的下面用红笔勾了出来,并且批了两个字“精彩!”
在那种情况下我不可能把自己的想法写得更明确。
我在农场里,又读了《史记》。知青杨小齐那里有残本的《史记》多册,但不齐,我借来读了,特别是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二列传。
六队到1974年才有电灯,小组里的场员每逢休息天,就通宵打牌,这时我读书的机会来了,他们的牌打到一二点钟,我就乘机借着灯光看书,也看到一二点钟。
逢到元旦、五一节、国庆、春节,可以放一二天假。大年三十晚上,他们打牌到天亮,这时候,他们一边打牌,一边高兴地对我说:“孔老二,今天停止对台湾金门开炮,放你一马,我们打牌到天亮,你可以借光了。哈哈……哈哈……”
我也如同遇到大赦,可以痛痛快快地看它一夜。
装灯后,因为关灯的权利控制在别人手里,他们要晚关我可以借光,他们要早睡我只好到门外路灯下看书,开始他们把我的书藏掉、撕掉,后来发现他们不管怎么弄,我还是这个样子,他们就把我当成傻子,书呆子,有人甚至认为我精神不正常,但也拿我没办法。
一年四季,只有生病发高烧,我才放下书本。有一天晚上,我早早睡下了,小组长在灯下打牌说:“这回孔老二是真的生病了。”
为此,我写了一首打油诗:
书为人爱书遭殃,
人为读书人受罪。
十年人间文字狱,
古今中外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