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9月,我进了南京林学院,就读于林工系木材学专业。
林学院位于紫金山脚下玄武湖旁,空气清新,风景优美。校园内,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一进校,就看见正中竖着毛主席的半身石像。
初进大学,我感到一切都很新鲜。八个人住一间屋,睡的是双人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到一张属于自己的新木板床,还领到了一顶新蚊帐、一床新棉毯。我在家里终年睡的是地铺,盖的是破被,想到自己出身反动官僚家庭,能被国家录取进大学读书,而且还享受这样的待遇,感到非常满足。
开学头一天晚上,我和同寝室的新同学正靠在床上聊天,我们班的女辅导员引着系主任、总支书记来寝室看望。
看到系里几位领导的到来,大家赶紧从床上翻起,几位老师微笑着给我们打招呼,询问我们的姓名,问我们从哪里考来,还有什么生活困难?系主任对我们说:“如果生活上有困难可以找辅导员,也可以找临时班干部。”
来大学前,敬业中学开了证明,证明我在中学里学费全免,领取每月七元的乙等人民助学金。来校后不久,系里宣布我的学费全免,也领取乙等助学金。甲等助学金大都是给予来自农村,出身贫农的学生。
开学前,系里的老教授分别给我们介绍学校与系里的情况。
林学院前身原属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农学院森林系合并组建,自五十年代初建校以来,除了林学系,还设立了林工系、林机系、林化系、森林采伐系、城市绿化系、森林保护系等专业系科。老教授介绍说,林工系的木材学专业,全国其他院校目前还没有,国外也只有苏联、德国有。这个专业是专门研究木材的细胞结构和它的工业应用。不同的木材经过工业加工会产生不同的工业性能,有的甚至可以代替钢材,制造齿轮。老教授鼓励我们攀登科学高峰,他还预言,将来的工厂没有噪音,因为机械齿轮都用木材代替。将来的飞机、雷达都无法追踪,因为它全用木材制造……
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大都性格内向,不苟言谈,比较听话,安分守己,属传统型的。其原因,一是农村学生多,二是长期接受“做党的驯服工具”“把一切交给党”“党叫干啥就干啥”的教育,倘有谁标新立(1950年代,编者注)异,个性突出,就可能被认为是“离经叛道”,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或小资产阶级情调。因此,大学生普遍缺少独立、自由思考的习惯。当然,也可说这个时代的学生富于集体主义精神,有自觉意识,把自己看成是国家的预备干部,自律甚严,学习努力刻苦,对未来充满理想主义的追求。
大学与中学有很大的不同。
高中生虽然也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了解一些社会情况,但主要是在老师指导下进行的。整个高中阶段学习主要为升学做准备,以书本知识为主,以课堂教学为主。但大学生以自学为主,自由支配的时间比较多,可以读许多自己喜欢的书,图书馆的书、期刊、报纸比中学丰富得多。同时,进大学后,我还遇到了几位忧国忧民的老师,也遇到了一些慷慨激昂的热血青年,尽管这些人都有各自的观点,但他们的认真、严肃、对真理的执着追求,“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胸怀,已足以使我深为震动,我觉得自己踏上了一个更高的台阶,眼前的天地为之开阔。
我们班有二十个人,其中有四五个女生。同学们来自全国各地,绝大部分是工农子弟、干部子弟、教师子弟。来自农村的同学尤其朴实,平时除了看书,不大与人接触,但他们待人真诚。刚进校时,不少农村同学对从上海、广州、北京来的同学有一定的心理隔阂,也比较敏感。他们觉得从大城市来的学生有些傲慢和娇气。
我这个人介乎城市与农村之间,从经济条件看,家境清贫,穿着俭朴。农村同学觉得我这个上海学生,脚不穿皮鞋,头不吹风,身上不洒香水,衣着不讲究,不会也不学跳舞,没有大城市人的优越感,久而久之引我为同道。
我有着尽人皆知的祖先—— 孔圣人,打从中学时开始,就有一大堆绰号跟着我,什么“孔乙己”“孔老二”“孔圣人后裔”等等。
当时的我发卷而黑,高额宽鼻、方脸厚唇、眼神常带忧郁,开口马列主义,闭口孔孟之道,有时言必称孝、悌、忠、信、仁、义、道、德,有时口不离“博爱、自由、平等”,明明是“身无分文”的“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却偏偏自命不凡,悲天悯人,心忧天下。自从进了大学,自卑的心理略有改变,然而又颇为不自量力,连自身的学业尚未完成,却自以为鹤立鸡群,狂放不羁,有国士之风。
我喜欢同广东同学、湖南同学打交道,我觉得他们很讲友情,也很讲义气,颇有点孔子的弟子子路那样的侠骨和豪气:“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