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积极复习准备迎接高考的关键时刻,公安局通知父亲回监狱。我的心头顿时笼起一层乌云。
1959年春,西藏叛乱见报。1959年5月28日,父亲接到通知,叫他回提篮桥监狱。
那天,我从学校放学回家一上楼,父亲悲哀地对我说:“现在形势紧张,我要进监狱了,可能哪天会被枪毙,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要对母亲好,你们两个儿子要争口气早日成人,要把妹妹带大。”我没有流眼泪,只是低着头帮父亲整理好包,把他送到派出所,心里真是非常难受。
这一夜全家都没睡好,但也都没有情绪的冲动。也许对可能发生的事,我们一家人都有心理准备。
我决定明天赶快向学校汇报,什么叫站稳立场?什么叫划清政治界限?什么叫向党交心?这正是向党、向组织证明自己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关键时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父亲入狱的事告诉了班主任老师,我向他表示:“我是拿人民助学金的,我是共产党培养的青年学生,我要跟共产党走,我一定按照党的教导,把自己培养成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
班主任对我说:“不要悲观,要看到自己是有光明前途的,只要从反动家庭背叛出来,就是好学生。”他这么一说,我心上的石头落了下来。
班主任还说:“在我们革命队伍里,也有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经过党长期考验,他们都成了坚定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关键在于人的政治表现,你能及时将家庭情况向组织上汇报,说明你是向党交真心的,你没有向组织隐瞒什么,这是好的,希望你安心学习,好好争取!”
听了他的话,我掉下了眼泪,我想共产党的胸怀真是宽大无比,党是给我关怀与教育的。我向他表示:“我要以实际行动说明我与我的家庭划清了界限!”“在我们革命队伍里,也有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经过党长期考验,他们都成了坚定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或许,这也是班主任自己的经历?
进高中后,我在思想上是很要求进步的,但我从未打过入团报告,并不是我不想加入团组织,而是因为我在初中打了报告后,有人说我动机不纯,我担心此时再打入团报告,别人会说我是为上大学捞取政治资本。
我虽然没有打入团报告,但是班主任还是派人接近我。
他是班上的积极分子,也是我的同桌。他是一个政治上绝对早熟的青年。我感到,与其说他在接近我,不如说是时时事事在监视我,我与他坐在一起,心里的距离却很远。
班上还有位同学,我感到他也在监视着我。他是团员中的积极分子,还常常参加市里的团干部大会,对此我是有警惕的,我一直提防着。因为在初中,我吃过班长的亏。到快要毕业时,我忧心很重,几乎精神快要失常,我就像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描写的狂人,连一条狗的眼神,都会使我胆战心惊!
我心里暗想,他们为什么老是盯着我这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我既然不想入团了,他们为什么还是要接近我?
尽管当时的宣传口号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但在学校里,那些团干部,都是有成分论者,唯成分论者,他们一向把我看成反革命子弟,反动官僚家庭出身的异己分子。
我越积极地表现自己,他们就越把我看成政治上的投机分子。
我很痛苦,我与别的同学一样,希望能得到校方与党团组织对我的公平看法,不要歧视我。我希望在学习、工作上有公平的待遇,与大家同享政治平等,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终于发现自己的积极是徒劳的。
1959年秋,学校要组织中学生到机场欢迎一位外国的贵宾来上海访问,就像初中时苏加诺访华来沪。学校将此事当成一次政治活动,还作了专门的动员。我也兴致勃勃地准备参加这一项具有重要意义的活动。可是,又是一样的结局:班主任让团支部书记通知我不能参加,我的心里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
当班里的同学们穿着白衬衫、蓝长裤,举着红旗去机场时,教室里只坐着稀稀落落三五个人,其中有我,我们都在默默地承受着难言的痛苦。
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满腔热情处处努力,积极争取进步,到这时却把我打入另册呢?为什么取消我去飞机场欢迎外宾的资格呢?
我感到自己始终是受歧视的,我的心里阴云密布,悲观失望。
我又陷入孤独和自卑的痛苦中,为了摆脱痛苦,我只能更加奋发图强,埋头攻读,为考大学做充分准备。
我已经做好高考落榜的准备,但我并不放弃最后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