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周氏嫁到韦家快二十年了，因为她自私吝啬，所以也没活下人，韦万河、韦万川，还有他们的孩子，每次到望月街万山的家里，不仅吃不上一碗饭，而且韦周氏连个好脸色都没给过人家。如今，她遇难了，人家都住在她旁边，大人、孩子都不理她，更不进她的屋子，母女俩孤苦伶仃，春芳一个多月来一趟，只能给她们带十斤、八斤粮，就这么点儿粮，还是春芳每天做饭时抓一两把，偷偷地攒下，因为她婆家的日子也不宽裕，她们母女俩揭不开锅是常事，饿得忍受不了啦，春玲就哭着找到刘德的儿子——刘山宁，她们母女就靠刘山宁和田三爷给送点粮食度日，韦周氏每天都站在西墙根向西看，望穿秋水地盼着春芳来，春芳来了，她好像就有了主心骨，春芳埋怨说：“听我姑爹说汪明道用轿子车接你回望月街，你不回，你为啥不回？那是咱家，你不回去，不正好便宜了他吗？”“春芳，不是我不回，轿子车没来之前，来了俩个背枪的士兵凶巴巴地说：‘老婆子，你如果再回到望月街上那个家，我们看着你，连大门都不让你出，你饿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这两个士兵走了不大一会儿，轿子车就来了，你说，我能回去吗？”“他们恐吓你，就是不让你回去，你知道吗？这是我姑爹和范医生去找了汪明道，要求他接你回去，如果是我，才不怕他呢，我就回去，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就是死，死在那儿也臭臭他，你不回去，靠别人送点粮度日，饥一顿饱一顿，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有心把你和春玲接到我家，可是，那一大家子人，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妯娌又多，事也多，你去了也是受气，要不你考虑考虑，再找上一个，互相照顾着度过后半辈子。”韦周氏摇摇头说：“谁找我呢？家境好的，人家不要我，家里穷的，养不起我们母女，我现在才体会到，你爹是个难得的好男人，都是我不好，为了你，我们三天两头地吵架，他又是个爱面子的人，每次等你们都睡着了，我们俩就开始吵架，吵完了，他就坐在客厅里抽烟，一锅接一锅地抽到深夜，我又赌气不理他，如果我待你好一点，不惹他生气，他心情舒畅，就不会抽闷烟，喝闷酒，生闷气，弄垮了身体，早早离开了我们，哎……我真后悔呀！要是时光能倒流，我一定好好待你，好好照顾他，善待周围的每一个人，可惜晚啦……晚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是自作自受啊！我见到了刘山宁都抬不起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想也没用。”春芳说：“妈，那个大牛现在成家了没有？如果没有成家……”“他没有成家，可是，被抓去当兵七八年了，是死是活一点儿音讯都没有。”说着，韦周氏又潸然泪下，春芳安慰道：“妈，你也不要太忧愁了，眼下，我们的日子是艰难，可是，办法总是会有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快睡吧，已经深夜了。”
转眼到了冬天，冬天穷人的日子更加难熬，韦万川把麦秆、稻草堆在了房上，一些碎柴草堆到屋后圈起来，韦周氏没有做饭和烧炕的柴草，只好领着小女儿扫树叶烧炕，拾树枝做饭，近处的树叶扫光了，树枝拾没了，她们母女俩就到远处去扫、去捡。
一天午后，她们母女又出去扫树叶、捡树枝，忽然刮起了西北风，刺骨的寒风往她们的衣领里灌，往袖筒里钻，冻得她们浑身发颤，双手僵硬，握不住扫把，风越刮越大，她们扫的树叶被刮得漫天飞舞，风沙打在她们的脸上，迷得眼睛也睁不开，太阳也不知躲到哪里了，顿时天昏地暗，春玲吓得哇哇直哭，韦周氏把捡到的一点儿树枝紧紧抱在怀里，领着女儿赶忙回家，进了屋，屋里黑暗阴冷，上了炕，炕是冰凉的，第二天，韦周氏就病了，发烧、咳嗽，过了两天，她晕得两眼发黑下不来炕，就让春玲烧点开水，熬点稀饭，可是，春玲连火都点不着，弄得满屋子都是烟，她指着春玲骂道：“窝囊废，你大姐像你这么大，啥活都会干，啥饭都会做……”韦周氏又想到春芳了，她天天都在盼着春芳来，掰着手指头计算：春芳有36天没来了，以前，她二十多天就来一趟，这次怎么不来了呢？她们母女俩一天都没吃饭了，到了傍晚，春玲饿得没办法，就哭着去找刘山宁，刘山宁一听，就连忙挑了两捆麦柴，拿了一些米面和白菜，就和婆姨一起来了。
他一进门就给烧炕，让婆姨赶快做饭，烧完了炕，他走了。不一会儿，饭做好了，韦周氏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感激地说：“谢谢你们！”刘山宁的婆姨嘲讽地说：“你别感谢我们，我们还要感谢你呢？当初，你天天指桑骂槐，期负得我们住不下去了，万山大哥才给了我们土地，盖了房子，搬出来住，不然，万山大哥还舍不得我们走呢！如果我们没搬出来，现在不是和你一起被汪明道扫地出门了吗？你还有老寨子的房子住，我们可就流落街头啦！你说，我们该不该感谢你？我们来看你，帮你，都是看着万山大哥的面子，所以，这人活一世呀，话不要说绝了，事儿也不要做绝了，你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吧？”韦周氏惭愧地低下头，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们一家老小……”第二天，刘山宁到范医生那儿抓了两付中药送来，韦周氏吃了中药，病好一些，可咳嗽一直没好，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屋子也越来越冷，所以，她反复着凉感冒，病情加重，咳嗽得厉害，又没钱医治。
春芳来了，她腆着怀孕七个多月的大肚子，左手提着包袱和酸菜，右手提着十几斤米，走了十几里路赶来了，她一进门，妹妹扑到她怀里就哭，一边哭一边说：“大姐，你怎么才来呀？”韦周氏坐在炕上也泣不成声，春芳一看这冷冷的屋子，冷冷的锅灶，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她擦干了眼泪，打开了包袱，拿出了给后妈和妹妹做的棉鞋、棉袜子。春玲穿上新袜子和新鞋，高兴地跑出去玩了，已经中午了，春芳准备做饭，可是，屋里屋外没有一点烧柴，她站在院子扫视四周，也没有一点儿烧柴，一抬头，看到韦万川的房上堆满了麦柴和稻草，就气呼呼地进了韦万川的屋子。韦万川一家子正吃午饭，春芳开门见山地说：“三叔，你把柴草堆在房顶上，就不怕着火烧了房子吗？你看是我上去都给你扔下来呢？还是你上去给我扔下几捆呢？”三婶连忙起身说：“春芳，你啥时候来了，快坐下，我给你舀饭。”“你们的饭金贵着呢！我可吃不起。”韦万川看着春芳气哼哼的样子，就放下了饭碗说：“看在春芳侄女的面子上，我上房给你扔。”韦万川扔下了两捆，转身想走，春芳大声喊：“不行，再扔几捆。”韦万川像挤牙膏似的又扔下两捆，不扔了。春芳又喊……春芳挺着大肚子把几捆麦柴拖到后妈住房的墙根堆好。她一边做饭，一边烧炕，不一会儿，炕也热了，饭也做好了，她住了三天，手脚没闲，该洗的都洗了，该缝的都缝补了……第三天下午，春芳要回家了，妹妹哭 ，后妈也哭 ，她看着面黄肌瘦的妹妹，病恹恹的继母，也难受地哭了，母女仨挥泪告别。
韦周氏心里明白，春芳回去一坐月子，三个月都来不了，可这寒冷的三个月能熬过去吗？不管柴草，还是粮食，她都节省着用，炕不敢烧热，饭做得稀稀的，眼看着快数九寒天了，烧柴没了，粮也快没了。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她又没有油点灯，只好和女儿早早地睡了，可她怎么也睡不着。冷清的月光透过窗户射进屋里，屋里更加寒冷、凄凉，她看着身旁的小女儿，冻得头都缩进了被窝。她把女儿往怀里搂了搂，不由得又流下了眼泪，想：“我可怜的女儿，你跟着妈受罪了，你最喜欢上学读书，自从你爹去世，就再也没有上学，可你把旧书保存得好好的，每天自己读书、写字。学过的课本你全部都背会了，但是，每天还在读，老天爷啊！我这苦难的日子，过得哪一天是个头呢？光靠人家给送点粮食，可这柴、油、盐、菜怎么办呢？夏天吃野菜，冬天怎么办呢？这一个月都没吃油和菜了，我就不说了，可这孩子正长身体，不吃油和菜怎么行呢？我的病也好不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每天硬撑着烧水、做饭，眼看着又要断顿了，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与其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算啦 ！可我死了，女儿怎么办呢？春秀，你走得好呀！不然，跟着我也是受罪……大牛，你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多么想你，多么盼着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要有你在，我就是再受苦，再挨饿我也不怕，可是，现在我和十岁的女儿孤苦伶仃，都没办法活下去了……”她思前想后：“不……不……还是死了好，我活着也没本事养活女儿，还让她跟着我一起挨饿、挨冻、受苦……我死了，跟着她大姐比我强，能吃饱穿暖和就行了……万山，我到那边去找你，你能原谅我吗？还能和我在一起吗？”
第二天，她对女儿说：“春玲，我的身体不行了，如果我的病好不了，你就到你大姐家。跟着你大姐，我放心，你大姐家人口多，要听你大姐的话，不能耍脾气惹你大姐生气。”说完，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
又一个寒冷的冬夜来临了，寒冷的冬夜总是漫长的，韦周氏的眼泪像山泉一样顺着眼角流进耳朵，又从耳朵流到枕头上，湿透了枕头，她迷迷糊糊地好像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春芳来了，给她端了一碗香喷喷的羊肉臊子面，正要吃，惊醒了，这时，她才感觉到肚子很饿很饿，她想：“我多么想吃春芳做的又长又筋又爽的羊肉臊子面呀！我到韦家十八年，跟着韦万山不愁吃、不愁穿，吃粮有粮行，穿衣有布店，我从没操心过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羊肉臊子面是家常便饭，可是，今天想吃一碗羊肉臊子面难于上天呀！想想那十八年的日子多么美好！可我怎么就没有好好珍惜呢？是我不知足，生在福中不知福；是我太自私，只想自己，不顾他人……不断地给家中制造麻烦、制造事端，让万山为难、生气、痛苦，所以他反感我、瞧不起我、讨嫌我。致使他不理我，不和我说话，不和我同房，直到临终，都没给我说一句知心话，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有我，因为他在病中一直为我们母女几个发愁、担忧、操心，他招女婿的第一个要求，就是照顾好我们母女几个。万山呀，你走了，我们这个家也完了，春霞嫁了一年了，嫁给谁？我既见不到他们，也没他们的音讯，汪明道没娶我们的女儿，可是，我们家的粮行、布店……所有的家产都被他霸占了，他还把我和女儿赶到老寨子的破库房住，我们是吃没吃的，烧没烧的，万山呀，我真得没办法活下去了，我想去找你——找你——”她呜呜咽咽地哭，这大半夜，她想着，哭着，流的眼泪比她大半辈子流得还多啊！
忽然，她听见鸡叫了，就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是井里撑船，四面无路，只有一条路——死……死了好……死了好……”她又一次看看身旁蜷缩成一团熟睡的女儿，把自己的被子给女儿盖上，下了炕，扶着墙根挪到门口，她把准备好的绳子拴在门杠上，刚把头伸进去，转念一想：“女儿早上醒来，看见了我的惨状会害怕的”，于是，她一步一挪地出了大门，大门口右边有一棵沙枣树，她选了一根粗树枝，正要拴绳子，听见了狗叫声，一只狗叫、两只……三只……好像许多只狗叫着正往这儿跑来，她怕自己死了，被狗吃了，就又回到了屋里，她上了炕躺在墙根，离女儿远点，背朝着女儿，用绳子紧紧勒住脖子。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春玲醒来喊妈，妈不应声，她到跟前一推，发现母亲双目圆睁，舌头伸出老长，她惊恐万状地哭着跑出家门，一直跑到刘山宁的家。刘山宁到春芳家里报了丧，常信找木工连天连夜给亲家母做了一口薄木棺材，春芳腆着快临产的大肚子，披麻戴孝地来给后妈送葬，大女婿常光成赶着老牛绕了很远的路，才过了唐徕渠把棺材拉来，没有念经，没有吹鼓手，没有粘花幡，只有十岁的小女儿春玲抱着“米魂罐”走在灵柩前哭泣，除此再也没有送葬的人，因为春芳怀孕不能送葬到坟地，常光成和刘山宁把韦周氏埋葬了，韦万山人亡家破，十岁的春玲成了孤儿，只能跟着姐姐春芳。
韦万山一九四五年冬天病逝，妻子韦周氏一九四六年寒冬腊月贫病交迫而自杀。仅一年的时间，韦万山家破人亡，韦万山最后的一步棋下错了，错得使他上当受骗；错得使他倾家荡产；错得使他人亡家破，而发生的这一切，正是他生前所担心的，所忧虑的，他想招一个有权有势的女婿来保住家产，然而适得其反，如果他在天有灵，知道了这一切会怎样呢？他一定会后悔得捶胸跺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