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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雨幕之中

好像在两年之前,玄翎在忙着政务的时候发现了从来不在公务时间打搅他的小琉枢在朱漆的大门那里露出脑袋来。

“怎么了?”玄翎是笑着看向自己的弟弟的。

那个时候,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的玄翎已经开始全权代理北琉的政务了。

比现在要小上几号的琉枢又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在旁边之后走进了父王以前经常办公,现在是琉璃经常办公的地方。

“太子哥哥。”琉枢怯怯地叫他。

在琉枢的小时候玄翎带他的时间是很长的,毕竟让王妃一个人忙两个孩子也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更何况还是两个活泼到了很难管的孩子。而在琉枢慢慢地长大之后,玄翎被拉去帮忙处理政务,逐渐地也和这个五皇弟有些疏远。

“来来来。”玄翎招手让琉枢到身边来。

对小时候的事情已经没有太多记忆的琉枢平日里就听着被他视作亲母的王妃说起玄翎是那么地尊敬和喜爱,让他对这个似乎没有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太子哥哥也充满了憧憬。

琉枢乖乖地走到了他身边,在还没有摸清楚对方的脾气之前他也不是那么没有脑子就会恶作剧的。

玄翎很开心地摸摸小琉枢的头发,“几天不见倒长那么高了,今后一定可以长得比我高吧。”

琉枢带有的异族血统让他要比同龄的孩子高上大半个头。

“正好有好东西吃。”玄翎顺手就把书桌上的点心放到了琉枢面前。

小琉枢开心地抓起一块桃酥饼就咬,只把嘴巴填得满满的活像只小青蛙,惹得玄翎笑出声来。

“太子哥哥。”好不容易把满嘴的点心咽下去,琉枢忙紧紧抓住玄翎的衣角,“我不会变成怪物吧?”小小的圆眼睛里满是薄薄的水雾。

玄翎皱眉,“怎么会变成怪物?”难道又是哪个宫人在琉枢面前乱嚼舌根。

听了玄翎的问题的琉枢拉高了自己的衣袖,“长毛毛了,会变成怪物吗?”

琉枢的心里是没有概念的,他只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出现了某种奇怪的他不能理解的变化,而在他隐晦地向周围人提问了之后得出了正常人是不会长毛的这个结论。

玄翎看到,就在自家五弟白白嫩嫩的手臂上有一片灰黑色的长毛碍眼地生长在那里。

该怎么办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玄翎伸手握住了那片皮肤,引得琉枢咯咯直笑。

“太子哥哥好痒哦。”

在玄翎放开手之后,琉枢看着自己的手臂惊奇地叫着,“毛毛没有了。太子哥哥好厉害。”他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崇拜。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玄翎眨眨眼睛,神秘兮兮地和琉枢说着,“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好。”琉枢的眼神认真无比。

玄翎把自己的袖子也卷起来一点,放在了琉枢面前。

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什么,但很快的,一点晶莹的光泽就在皮肤上隐现出来,随着那点光芒的是一片一片如同莲花一样漂亮的鳞片。

“哇”小琉枢好奇地伸手去摸,只摸到冰冷冷的一片片,“好漂亮。”

玄翎收回了手,“这下知道琉枢身上的这些没有什么了吧。”

“恩。”琉枢大力地点头。

玄翎把装着点心的盘子整个塞到了琉枢怀里,“这些拿回去和小六一起吃吧,他找不到你又要到处乱窜了。”熟知自家弟弟个性的玄翎忙着把某个可能引起六皇子乱折腾的因素给送回去。

“我走了。”琉枢开开心心地捧着盘子走了。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琉枢的开心的笑脸仿佛就近在眼前。

自家的孩子……琉枢,琉光,还有……琉翳……多年前的大火也仿佛就在眼前。

玄翎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现宫廷里的火焰的,只记得他看到的时候,那火就已经染红了半边天空。四皇子的母妃在那里哭叫着,要不是她身边的宫人死死地抓住她,恐怕她就要丧生在那火场当中了。

不管人们如何努力,那肆虐的火焰就是不肯平息下去。直到透明的雨丝从乌云中降落下来,那火焰才在天生相克的力量之下逐渐熄灭。

玄翎还记得,那个被侍卫从几乎变成了废墟的宫殿里抱出来的孩子全身都裹在厚实的衣服里,他想要上前去看,那位痛苦不堪的王妃却一把把孩子抱在了怀里紧紧搂着。

他看到了衣服下面的孩子在动,也看到了露出衣服的地方那原本该属于孩童稚嫩皮肤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焦炭的色彩。

“啊……”

几乎要陷入癫狂状态的王妃撞倒了玄翎,独自抱着自己的孩子走进了雨幕之中。

玄翎看着她的背影,也和周围的人一样动也不能动。还记得,那天是父王把他扶了起来。这位在所有人的眼中都不怎么样却能把所有政务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在玄翎有能力接任之前的皇帝在这一天好似苍老了好多。

“父王……”年幼的玄翎投进了列帝的怀里。

感觉到自己所选的继承人这个时候的脆弱,列帝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会没事的。”

玄翎还记得父王温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在他的记忆里,在那之前他并没有见过自己的四弟,在那之后他更是没有踏进过四弟的宫殿一步。那位对自己的孩子保护得异常严密的王妃,到现在还是在拒绝着所有人吧。就因为在她的思想里,所有的人都可能是伤害她孩子的元凶。导致火灾的原因,所有人都说是因为天上的落雷,只有那位固执的王妃守在自己的怀疑和怨恨当中,不让自己解脱,也不让自己的孩子解脱。

要是回去的话,还是想个办法让四弟从鸟笼般的地方出来吧。玄翎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小憩的他没有看到,就在他的窗外,一个全身裹在黑色中的人影正小心地窥探着这个方向……“我看看,朱砂,香,嗯……白绢……差不多了。”能下床的玄翎点了点物品。

“啊?”眠沅湘不解了,“就这么点?”他拿过来的东西可有一大包呢。还是仔仔细细地根据玄翎的要求找的。

“那些是药材。”玄翎的手和眼在挑出自己需要的东西之后丝毫没有闲着,迅速地把眠沅湘带过来的一大包东西整理出来,“我要做药丸。”

“嗯?药丸?”眠沅湘不解了。他们又没有生病,为什么要做药?

“能顶抗瘴气的药。”玄翎可不想重复上一次的过程,“那东西释放出来的瘴气能让人产生幻觉。”会让人自动自发地往致命的陷阱上送。

眠沅湘抓抓头,“我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看见啊。”就看见满满的雾气。

这确实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照道理说如果是连玄翎这种深有修为的术者的都中了招的话,像眠沅湘这样径自闯进女妖的领地的普通人是更加容易被迷惑的。可是,他好像只是看到了他那些在女妖的领地之外只是被迷住了的同伴们所看到的东西。说他没受到影响吧,还是被困住了,说他受了影响吧,这家伙的状态看起来比玄翎用过术法之时更好啊。

“你比较特殊吧。”玄翎憋了半天也只想出这么个答案。要是有时间他也想好好弄明白眼前这个家伙身上有什么秘密,貌似眠沅湘对那些妖魔鬼怪有百毒不侵的作用。

可惜现在时间紧迫,他还是赶快帮着眠沅湘收拾了那只女妖的好,毕竟,北琉那边的事情让他担忧。虽说有飞廉在那里不至于有什么大乱子,可是琉枢是怎么回事。

他揉揉额头,最近的心烦事还真是一件接着一件,被师兄拉着离开北雍京,莫名其妙地来到北荒这似乎和某人的关系比较密切又莫名其妙的遇到了一个女妖,现在还不得不去除掉那个女妖让自己尽快回国。

玄翎的某个毛病就是,在他认为还没有还完人情之前,没有办法让自己自由地活动。

而且,那个女妖还……玄翎有些恼怒,在这恼怒之上还连带着一些恐惧,一些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的恐惧,连接着很久远之前的过去。

时间过了太久,记忆也不是很清楚了。好像在印象当中还有一座缭绕着雾气的宫殿,头发上带着霜华的父王和完全没有印象的母后。

为什么那个时候觉得对母后没有印象呢?明明,那容颜在自己看来是如此熟悉。甚至在女妖的迷雾当中也是……那种恼怒,还有那种伤心,那种绝望,在什么时候看到过呢?母后对自己,对自己的孩子不是一直都是在尽心尽力地呵护吗?那为什么在一段很奇怪的记忆当中还会带上从来也没有见过母亲这么奇怪的感觉呢?

还有,那失踪了的封印着心魔的舍利子。

想到这个玄翎的头更痛了,没有他灵气的维系,心魔要摆脱封印是迟早的事。他相当怀疑这次遇上的女妖就和心魔有联系,要是这样“就这么定下来了。”玄翎对已经看他发呆看得有好一会儿的眠沅湘说,“明天我们就去收拾那个女妖?需要带其他的人手吗?”

玄翎思忖了好一会儿告诉眠沅湘不用了。人多未必有用。前一次女妖不过是迷惑他们走进了她的地盘,人多了反而可能在女妖的迷惑下自相残杀,玄翎是术者,看过太多这样的例子。

“那就说定了。”眠沅湘一口答应下来,发现玄翎露出疲倦的样子,他起身告辞,“好好休息,做药的事你给个办法我让别人去做,你可是我们的主力,不能累的。”

鉴于他说的是事实,玄翎很快就拟好了一张方子,详细地告诉了来帮忙的人们做药的方法,时间上的安排很充裕,在十五之前他们能做好充分的准备。

夜深了之后,意外的访客的到来让九疑山眠城的黑夜被打破了。就像是突然在黑暗中出现一样,一个浑身被黑色包围的人影在无人的庭院里走动。

玄翎的门是半掩着的。忙碌的一天的他居然没有锁上门就睡着了。也该是眠城的防守实在是太好,让向来没有锁门习惯的太子殿下一不小心就遗漏了这点。

要是揭下那黑影覆盖在脸上的面具的话,大概可以看到微微上扬的嘴角划出讽刺的曲线吧。可惜现在他没有摘下面具,那冰冷金属质地的面具在渐圆的月亮下泛着冷光。

玄翎睡着了,在睡梦中的他不安地蹙着眉。

“在担心什么呢?”黑衣人就坐在他的床边,伸手在玄翎的面容上勾画着,“看到你这样我还真是想要多欺负欺负……”

在睡梦当中好像听到了声音,玄翎微微张开了眼睛。黑暗的视野当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散发出光亮,模糊的视力只能大概看出那是一个香炉,浓郁的香气堵塞住口鼻,昏昏沉沉的头脑无法从香气中清醒过来。有谁坐在那里吗?一个很模糊的,和周围的黑暗融合在一起的影子。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在脸上游移,想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真漂亮。”手指落到了微微张开的眼睛的旁边。

玄翎的眼睛在这种迷离的感觉中就像是浸在碧蓝湖水里的美丽月光。

什么?感觉相当模糊的玄翎喃喃地想发出声音,可他也就能动动嘴唇,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唉……”黑色的人影在黑暗中叹息了一声,伸出手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玄翎看不明白,不要说他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即使是清醒了,这般逆着月华的脸也是被阴影所覆盖的。

黑衣人俯下身来,冰冷的嘴唇轻轻触了触玄翎的眼角,“我想,我还是狠不下心来杀你的。”他暗哑的声音在玄翎的耳边回旋,却无法在混沌的大脑中留下丝毫的印象,“不过,我也不想看到你好过就是了……”

隔天的早上就是十五了。到了晚上月亮最圆的时候,也是玄翎和眠沅湘出门的时候。

“真的没有问题吗?”到了这个时候,先前还帮着忙很有信心的北荒王眠夜反而开始心神不定了。

“没有问题。”先前还眼泪婆娑地说儿子你要小心啊的王妃反过来安慰自家夫君,“玄翎这孩子本领好得很,你也不能对自家儿子没有信心啊。”

说得也是。眠夜仔细回想起儿子小时候出的各种各样的状况,觉得在担心的自己有点傻。不是看不出来自己儿子的种种“异状”,可是孩子是自家的孩子,在乎那么多做什么。不论别人有什么想法,北荒王眠夜就是这么考虑的,他把自己的目光从儿子远去的背景上挪回来,接触到了自己妻子了然的目光,他也笑了。眠沅湘就是他的孩子,不管未来的有什么变化……“怎么了?”玄翎不明白地看看身边乱扭的眠沅湘。

“不知道。”没有想到自己正被双亲“惦记”着的眠沅湘只是感到了一点不舒服。

玄翎看看他,觉得自己也没有说他的资格,今天早上醒过来之后才发现昨天晚上的梦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可是仔细去回想梦的细节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这闹得他今天也是精神不济。

太阳西下,染红了整片天空,隐隐地将在周围的土地上投射出不详的种子。

“那东西很麻烦吗?”眠沅湘乘着他们还没有进入战斗状态的时候打算问问清楚,俗话说知己知彼,和妖怪打架自然是知道得越多越好了。

“也不是很麻烦。”玄翎想起这前因后果,有些隐晦地告诉他,“我怕麻烦的是她背后的家伙。”

“背后的?”眠沅湘来了精神,“你是说她背后有人在操纵?”

“不是人。”能操纵那种程度的女妖的,肯定不在人类的范围之内吧,“还记得那个关于女妖的传说吗?”

“雾气里的那个?”

“恩。”玄翎点头。

身边的雾气开始弥漫,远远的,有女子的歌声传过来,飘渺而又清幽。

眠沅湘一个机灵,这就是那天他听到的那个女妖的声音。那时候听到觉得透露出几分恶意,现在听来却是带着忧伤和平静的。

“怎么?”他想要问身边的人,却冷不防被捂住了嘴巴。

玄翎警觉地往两边看了看,除了那歌声突然停了之外,身边的雾气还是若有若无地弥漫着。

“很明显是有人在指点。”既然已经被女妖发现了,玄翎也用不着捂着眠沅湘的嘴了,“她可以变幻出她见过的人,可也没有办法变幻出她没有见过的人,除非是有谁告诉她。”

确实如此,眠沅湘也记得那些从雾气中回来的人都说过雾中会幻化出自己的亲人召唤他们,而每个路过的人看到的则是一些可怕的妖魔鬼怪。那女妖,似乎只能变幻出自己见过的人的模样。

“玄翎你那个时候看到了什么?”在那天的雾气当中,是什么把术士引了过去,而且还是那般地对幻境没有抵抗。

问出那句话之后眠沅湘发现玄翎深蓝色的眼睛看着他,一直看到了他的心里头。

他一怔,想要说些什么。

比他矮上一些的玄翎仰起头在他耳边几乎并不见地说了一句,“来了。”

轻微的吐息在耳边擦过的时候,眠沅湘根本就无法理解那语句中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看着,看着他面对着的雾气在转瞬间改变了形态。

若是以前他只是从说书先生的口中听闻过那种群灵哀号的情景,现下他可是好好地近距离地看到了一回。雾气翻涌了起来,那白色的本属于漂浮不定的云雾突然就变得沉重而凝固了,那些累死于人类脸部的东西在片刻间便成了型,透过那张大的空洞的口腔发出哀号声。在眠沅湘听来,那就像是劲风过境的凄厉声音。

“那是什么?”他心中隐约有答案,可是还想通过术士去解答。

“被禁锢的鬼魂。”玄翎满足了他的心愿,“那些在雾气当中被吸尽了精血而死的人。”

眠沅湘咽了口口水,回想起那些在雾中走失的人们,那些还在家中期待着自己的亲人可以回来的人们注定只能等到这样的结局。

“那妖精还真是一点也不浪费。”眠沅湘的耳朵里钻进了听起来冰冷无比的术者的声音,“连那些骸骨也被利用得那么干净。”怪不得那些走进了雾里的人连尸骨也找不回来。

“你是说……”连一向对奇怪的事情深有感触,胆子向来很大的眠沅湘也觉得后脖子发凉了。

“死者的骸骨都被碾碎了做霾。你闻不到吗?”

眠沅湘顿时低头干呕。原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都是走在死者的尸骸化作的雾气当中。

玄翎傻眼,“你没事吧?”

出来的时候吃的东西不多,眠沅湘也就呕吐的感觉强烈了一点,真要吐却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他弯着腰向玄翎摆手,“没事没事。我们还是赶快吧。”不赶快他怕是真要吐出来了。

“好。”玄翎也觉得拖下去不是办法,这女妖竟然连长远以来被她弄死的人的尸骸都摆出来了,不回敬一下还真对不起她的“诚意”。

左手一点,早先画好的符咒就出现在了玄翎的指间,差不多是同时,右手扬手就是一把朱砂和其他什么的混合物粉末向着已经靠得很近的雾状亡魂撒了过去,而后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左手的符纸顶端窜上了一点猩红的火苗,再将引了火的符纸向雾中一抛。

撒粉末和抛符纸的动作几乎是在同时完成的。就在眠沅湘看得眼睛发直的时候,一大团火焰迎面就烧了过来。

就在他感觉到脸上的汗毛都被要被烤焦的时候,身边的玄翎拉着他趴到了地上。

就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叫声中,眠沅湘脸朝下趴在地上,却能感觉到背上灼热的焚烧的可怕热度。

直到背上的热度退了一点之后,他感到了一只手在拍打着他的肩膀,“好了,快起来吧。”

他爬起身来,发现周围的雾气已经消散了,横在他们头顶上的,是被烧成焦炭的根根藤蔓。他还记得,那是女妖的一部分。

看来,那些藤蔓就是隐藏在亡魂背后操纵它们,并乘着被困住的人不留意的时候突然窜出吸取精血的妖物了。

眠沅湘伸手碰了一下,那些横在他们头顶上如同蜘蛛网一般的藤蔓立刻变成了碎末,沾得他满手的黑灰。

玄翎拍拍手,向藤蔓延伸过来的方向走去,“外面都弄干净了,可以去挖源头了。”

他所说的源头,是在一棵大柳树的下面,眠沅湘这才发现了那些缠绕过来的藤蔓原来就是这棵一半枯死的柳树的枝条。

“接下来看你的了。”玄翎在地上做好了标记后看着眠沅湘。

北荒王的儿子不禁气馁,原来术士叫他来就是为了让他帮着挖坑的。

没办法,无论是从以前的情况还是从刚刚的情况来看,玄翎这名术士要比他们本地的强多了,要他帮忙的时候他也不好推辞。

原本是拿来做防身工具的小匕首在挖土上并不比一把普通的铲子好用,好在眠沅湘不管是在体力上还是在技巧上都有一定的优势,很快挖到了东西。

“嗯?”玄翎一点也不嫌脏地把一个女人的头骨拿了起来,在白骨的头顶,还拖拽着长长的,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晶莹的头发,还有那精心插在头发上过去曾经很流行在女性当中的蝴蝶簪,这些美丽的东西和那雪白的骨头是那般不适合,又被无可奈何地组合在一起。

头骨的一侧太阳穴上,刺进去了一颗长长的已成绿色的铜钉,这大概就是这女子的死因吧。凶死之后又被砍断了头颅,最后被埋在这柳树之下,戾气重重叠加,化作了厉鬼精魅。

可是一股白气从头颅中冒了出来直扑玄翎的面门。

差不多是条件反射,一手护住了面部,一手施力,就听得咔嚓一声,什么反应也来不及做出的眠沅湘就看见玄翎生生把头骨握碎。

似乎有一声女子的尖叫在耳边远去。

眠沅湘还没有说什么,就发现玄翎的身影摇摇欲坠。他伸手去扶,玄翎的右手也就顺势扶在了他的身上。在稍微的挪转之后眠沅湘发现自己的衣服上赫然是一只血手印。玄翎握碎了头骨,尖利的骨刺也刺进了他的掌心。

“怎么样?”眠沅湘急急忙忙地撕下自己的衣服给他包扎。

“没事。”玄翎低垂的眼中是他看不到的寒光,“我们赶紧回去吧。”

如果再拖延下去……“呵呵……”冰冷的声音在玄翎的耳边响起,“你怕他知道你是谁吗?”声音忽远忽近没有规则,玄翎并没有感觉到心魔的灵息,看来他还不能彻底从自己被禁锢的地方脱困。

看着玄翎脸色突然变了,眠沅湘皱皱眉头正想发问,却被玄翎摆摆手制止了。

“你想做什么?”玄翎出声,他连站都站不稳,身边的眠沅湘又不是术门中人,心魔的实力藏而未露,这个时候如果突然发难,他还真不好办。

“没什么,太子殿下,不用着急,我的话他听不到。”

玄翎看了眠沅湘一眼,对方果然一脸莫名其妙,“不要太过分。”他难道就不怕事情弄大引来天上的关注。

“我还不怕现在天上的那些所谓天兵天将。”心魔的话充满了讽刺,“自从那位大人离开天域之后……你不也这么认为吗?”

玄翎无言以对,远古神话时代之后成立起来的天庭确实让他们这些传承远古的术者不屑。太过于死板的规定和同人间全然分道扬镳的做法让他们这些游离在几界的术士也逐渐不再往天上界出现。现在搬出来不过是希望心魔能够退避,倒没想到他会和他一个思路。

“玄翎太子所赠,悬坛宗衣可不敢忘怀。”心魔的冷笑就仿佛在玄翎耳边吹气,“将来肯定百倍奉还。”

“我静候就是。”玄翎也回以冷笑,这里是人间界,他还怕他不成。

“太子殿下真是说得轻松。”心魔似乎咋了咋嘴,“我先送殿下一个小礼”

玄翎只觉得刚才被骨刺刺到的手掌一阵剧痛,先前已经止住的伤口再度崩裂,顿时血流如注“这是怎么了?”眠沅湘被吓了一大跳,看着玄翎摇摇欲坠的身形叫了起来,“赶紧回去找大夫!”

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会抗议,眠沅湘一把抱起玄翎就用自己最快的身法往回赶。

趴在他肩膀上的玄翎看着那棵又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干枯的柳树,一声无声的叹息在他心里响起。那女子沉冤再无法得雪,心魔又逍遥世间,怕是从此天下多事……

眠城这天晚上被他们的少主和他们少主的客人吓得够呛,玄翎也很是无奈。被骨刺几乎扎穿了的手掌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止住血,体力和精力都过分消耗的他不得不重新躺回床上,照他现在这样的体质,要回北琉大概要用爬的……好在从眠沅湘那里传过来的消息是琉枢正在康复当中,北琉的局面也在相当有斡旋能力的震王的努力下渐趋平稳。玄翎在微笑着听到消息的时候当然知道面前的北荒王之子并不像他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傻,肯定也是在心里猜测吧,不过只要他不开口承认,他就不会说什么。这是眠沅湘待友的道理,也是他让玄翎觉得值得相交的益处。

眠沅湘当然不知道他有这么多想法,他就是觉得为了北荒的事情害得玄翎到现在还得躺在床上很不好意思。他体会过自己一个人生病躺在床上无聊无趣,就自认为玄翎的感受也是和他一样的,所以即便他父王再怎么生气他还是窝在玄翎的房间里面陪他聊天解闷。

“你是不是过分了点?”眠夜离开时候的眼神让玄翎都看不过去了。

“唉”眠沅湘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你就让我轻松一点吧。”他哀戚的神情看得玄翎闷笑,“我实在是应付不来那些个大小姐”

是了,他和玄翎提起过很多次再过没几天就是北荒王眠夜的寿辰,这两天过来为他庆祝的头头脑脑真不少,等到了诞辰那一天,北琉和南秦的使者也会到来。

要么,跟着来的使臣一起回去?可是来的人会是谁?这牵涉到皇家颜面的问题还是不要惊动那些臣子的比较好?还是可以直接和眠沅湘说实话?

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埋头看书的眠沅湘看了过来,“有事?”

“没事。”心中微微一动,玄翎挪开了视线。

就算只是不说,终究还是欺骗吧,玄翎抓着自己衣角的手紧了紧,“有点不舒服。”这般麻烦的处境,还要加上最近遇到的那个……不要牵扯到别人比较好不是吗。

“不舒服?”眠沅湘的脸色变了变,“我去叫大夫。”

“没什么。”玄翎连忙阻止他,“我只是觉得闷了些,你帮我把窗子打开就好了。”

眠沅湘连忙打开窗户,投进室内的光线一下子充足起来,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穿进来,照得书卷上一片晃白。

书是看不下去了,不过也好让被书本和文字弄得酸涩的眼睛看看别的景致。窗外这个时候是盛开得正是时候的花朵和茂盛的绿叶,碎金一般的光芒撒在院落的景致上,让玄翎眯了眯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阳光变得有些刺眼。在绿色和明黄的花朵的映衬下,那个在花影之后走过的漆黑身影也就变得非常扎眼了。

黑色的,北琉样式的贵族服饰,穿戴在身上却给人一种无底洞一般的感觉。明明在他前面还有北荒王招待客人的领路人,明明在他身后还有跟着同来的随侍,可玄翎的目光就只能紧紧地粘附在他身上。高挑的身形遮掩在厚实的衣服之下,玄翎甚至分辨不出他的胖瘦来,只能透过比较他和走廊柱子的高低来判断他和自己差不多高。在花与叶的间歇之间玄翎的脸色突然白得吓人,一转头移开了视线。

“你怎么了?”眠沅湘的眉头锁紧了,短短的时间里都看到玄翎好几次这样了,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又不想让他知道呢。

“没事。”玄翎的声音很轻,“伤口有点疼。”他的右手掌裹上了厚厚的白布,活动很是不便。刚才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握紧了一下拳头,伤口立刻疼起来。

“有没有裂开?”眠沅湘好歹算半个江湖人,自然知道伤口开裂会加重伤势。

“应该没有。”玄翎的回答心不在焉。

就在那人走过的时候,他看到他抬起头来朝向自己的方向,就像是在看他。

不过这只是一个猜测,因为他也看到了覆盖在那人脸上的面具,晃白色的面具勾勒出一张笑脸,却映衬着那人深黑色的眼睛更加凌厉。

简直就好像是看到了仇人一样。玄翎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那目光中,明明就带着刻骨的仇恨。

眠沅湘不知问题所在,趴到窗口那儿张望了好一会。

“有新的客人来吗?”玄翎很想知道那是谁。

“啊?”眠沅湘飘在外面的思绪好容易回到了自己的躯壳里,“好像是新来的。”

“你能看出来是哪里来的吗?”问出这个问题的玄翎自己也是一怔,自己也能看出来的情况难道还需要问吗。

没想到眠沅湘很快就回答了,“是北琉来的使者,今年他们可真奇怪,怎么派了这么个人来。”

玄翎歪歪头,“奇怪?”

“是啊。”眠沅湘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看来是在窥视那个他说的“奇怪”的人,“全身都是黑色的,脸倒是用一张白色的面具遮起来。”

“帮我把窗户关上吧。”玄翎突然说了一句。

眠沅湘回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就关上了窗户。

术士受的伤到底只是一些皮肉伤,过了几天就又能走能跑了,手上厚厚的白布也拆了下来,隐约可以看到手掌心几道不甚明显的伤痕。

“你真的不来吗?”那天晚上已经问了很多遍的眠沅湘简直就是不厌其烦。

“我不来。”对这样的询问,一定要坚决地去拒绝。

花时间浪费在帮他挡那些莺莺燕燕上,他还不如自己乐得清闲自在。等过两天就应该告辞而去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该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停留太久。玄翎很想找个人说他很不安,但他平时能够商量的人都不在这里。飞廉也好,昔桃也好,都还在等着他的消息吧。他知道他师兄是好意,但是看看那一堆麻烦就明白他师兄和他师父一样都是不让他省心的主。

白天里还四处洋溢着的缤纷色彩在夜色的映衬下沾上了几分幽艳,那些来来往往的侍从和客人们的脸颊也被酒气沾染,洋溢出白天所没有的风情。

这般美丽的场景在旁人看来是热闹无比,玄翎却想早早溜开。

“眠家小少爷,这位就是啊哈哈”

这种好似别人不知道嗓门大的笑声玄翎已经不知道领教了第几回了。

“误会误会。”这声音也磨得他的耳朵要生茧,“这位是我的老友玄翎,不是我的新娘子。”

玄翎腹诽他要是真是他新娘子,肯定在新婚夜就谋杀亲夫。

陪着笑脸的眠沅湘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玄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于是乎他僵硬地转过头,继续陪笑脸。

早知道就不能心软陪着他来了。玄翎后悔不已。有他在边上作陪那些真心或是不真心想要接近他的女孩子都被他以要陪朋友的借口疏远了。在眠沅湘的想法里,去应付那些赶来看他笑话的人要比去应付那些娇笑的女孩子更容易。

“即将开宴,两位还不入席?”

玄翎和眠沅湘回头,看到了一位形容高挑的女性。那温婉的笑容如同夜晚的月华。两个人看到这种笑容就像是看到了克星,乖乖地入了席。

“那是哪位?”玄翎得说,那位女性身上就是有某种让他们信服的东西。

眠沅湘压低了声音,“南秦来的使者。”

玄翎的目光不由地被吸引了过去,“哪家的姑娘这么……”

他没有说出形容词,不过眠沅湘也深有感触,悄悄地在他耳边说话,“我家要是有这么一位在,我就完了。”

听到这话玄翎开心了,“完了?”这样的场面设想一下就很有趣。

“哼!”眠沅湘显然被玄翎脸上明显到夸张的笑容给惹了一下,“光顾着笑我,你也不想想你自己。”

“啊……”玄翎想起了什么似地跨下了肩膀,“话说回来,你母后还想要我帮她做桂花羹呢。”

“嗯?现在这个时节有桂花?”还要玄翎去做。他老娘的爱好是奇怪了一些没错,不过最近基本上似乎都是冲着玄翎去的,让他甚是放松终于不再找他麻烦了。

“别人送的。”桂花是王妃的好友特地从别的地方带过来的,“我不该和她说我会做的。”

“我还不知道你会做这样的点心呢。”眠沅湘感兴趣极了。

虽然知道不该就这点多说,但是被轻视的感觉让玄翎很不舒服,特别是对象是眠沅湘的时候。后来想想,他和眠沅湘在认识之后他们的关系似乎是越来越向损友的方向发展了。简直就是一天不损对方就不痛快一样。

“只要你想吃的,我都会做。”玄翎自觉负气的自己像小孩子,可他就是不想让眠沅湘得意。

眠沅湘瞪大了眼睛,心中地对玄翎的身份的猜测越来越扭曲,想要损损对方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被玄翎认真的眼神吞了回去,到最后和着酒水咽进了肚子里。

“你不喝酒?”瞄瞄各自桌子上的菜肴,眠沅湘发现不光是酒水,玄翎连荤菜都不吃。

“我不喝酒。”玄翎摇摇头。

想来大概是因为术士的要求,眠沅湘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漂亮的舞姬在大堂上翩翩起舞,心不在焉的玄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就在他的正对面,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了过来。

“北琉的使者究竟是谁你知道吗?”他决定还是问问可能会知道的眠沅湘。

“我不知道。”眠沅湘否认,“我想就连我父王也不知道,只听他们的副使说是一位身份尊贵的皇亲。”

玄翎知道北荒的风气很开放,不过可不知道会开放到这个程度,竟然连对方的使者的具体身份是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父王也有点恼火。”眠沅湘眯了眯眼睛看看对方,对玄翎说道,“不过对方的副使也算是我父王的老朋友了,这次这么为难,对方要是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的话,就算了吧。毕竟北琉那边也……”说到这里想起来身边的朋友正是北琉人士,就闭上了嘴巴。

“我明白了。”身在高位的玄翎岂能不知道这些迎来送往,只不过他还真是好奇北琉这位使者究竟是什么来路,皇亲当中他还没见过这般人物,若是说大概的猜测的话他心头一惊。难道是放眼看去,对方正低下头喝酒,身边的人同他说话,抬头的瞬间他仿佛有感应一般向玄翎的方向投来一眼。那一眼中包含了无尽的冰冷和一丝讥讽,让玄翎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我不太舒服。”这么对眠沅湘说着的玄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踏进某个人精心设计的阴谋里去了,“先回去休息了。”

“嗯。”眼光不时巡回在宴会精彩歌舞中的眠沅湘只顾着注意那长长的五彩裙带,全然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就连那一声“嗯”也是下意识的行为。在事后他回想起来才后悔,要是自己在当时不是光顾着看歌舞,而是陪着玄翎一起走的话,是不是后面那些让所有人都陷入麻烦的事件就不会发生了呢?玄翎对他的解释是即使这样,那他们只会陷入另一个麻烦当中。

走出大厅之后,和里面的热闹不同,外面的侍卫们安安静静地守卫在这片北荒土地上难得的繁荣之地。玄翎感觉到了一些目光看过来,他没有在意,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不管是客人还是主人,都在宫殿里饮着美酒看着歌舞,越向自己的房间走越是人声稀少。

到自己的房间去?微微被热闹的气氛所感染的玄翎还不想去睡,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只有那个来自北琉的使者而已,一没有让他感到不舒服的人在跟前,他的心情要好上很多。抬头望天,北荒上空清晰的星辰在头顶上眨动,就好像距离自己很近一样。

在宫殿的走廊上转了转,玄翎还是决定去北荒王的院落里绕上几圈,等睡意涌上来了再去休息。

寂静的花园里,不光是有他一个人。在听到软嫩的嗓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时候,玄翎悄悄地避到了假山的后面。

“……你们说啊,那个玄翎到底和少城主是什么关系?”

看那衣着和服饰,是北荒的一些贵族少女。

玄翎不知道,他和眠沅湘这些天来早就成为了贵族少女们私下热议的话题。

他微微动了动,正想要离开,却又因为下一句听到的议论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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