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松略微担心地望着地宫穹顶,伴随着阵阵闷响,他生怕穹顶会塌下来,因方才所见,他大致能猜到外面发生了什么。柏仙信见他稍显惊惶,遂安抚他道:“一帮跳梁小丑而已,稍后他们自会退去。”
原来,他二人下到丹青宫下方的地宫之中。
唐悦松道:“他们为何而来?他们是什么人?”
柏仙信叹道:“他们是青丘坊的人,是愚兄的同族。”
唐悦松轻轻“啊”了一声,遂想起先前柏仙信之言,他因先天异能而不为乡里所容,家族被迫将其逐出。旋即却又疑道:“可天上的那些机关鸟,那般阵势,你们家族应该很强大才是,怎的还会在意旁人的无理非议?”
柏仙信笑道:“三百年前,我的家族还只是一户平常的木匠人家,那受得了乡里的众怒。”
他二人边说边走,唐悦松随着他来到一间石室之内,石室陈设别致,最是引人注意的,则是正中央的一具古怪机器。
远看过去,这架机器便似一架天平,只不过,这架“天平”除了稍稍显得大了些外,它的两端悬挂着的,不是秤盘,而是水晶骷髅头!
唐悦松一怔,不由失声道:“这、这是何物?”
柏仙信手抚其中一只水晶头骨,说道:“我是木匠的儿子,平日里闲来无事便爱弄些木工,这架天平便是我做的,手艺如何?”
唐悦松道:“很好!”
这架“天平”甚是精致,最是惹人注意之处,还是那两只悬于两端的水晶头骨。如此奇特之物,亦不知何用。
唐悦松正待发问,柏仙信则道:“这状似天平之物,则是此番的主角,经过它,我方能将己所知原原本本地传递与你。”
“哦?竟有此物!”
柏仙信道:“此乃‘意轮’,顾名思义,乃‘意识之轮’是也。”
接着,他手指“天平”两端的陈设,但见分置于“天平”两端的乃是两条竹榻,两边竹榻之侧亦分别置有一张案几,而两边案几之上则分别放置着一只头盔,观其外形,与军士所戴头盔无异。
柏仙信将唐悦松轻按至左边的竹榻之上,示意他躺下身子,遂接着道:“稍后你我戴上头盔,而后闭目入定,同时待开启意轮,我便能将己所思所见完整呈现于你,这般,你便能看见她的所在了。”
唐悦松心一动,重重点头。
柏仙信看着他道:“我们开始?”
唐悦松随即重重点头。
蓦地,唐悦松似念及一件重要事情,他沉思片刻,终于说道:“其实,我也是木匠的儿子。”
柏仙信微微颔首,含笑说道:“其实我们很像。”
唐悦松道:“是很像!”
说话之际,唐悦松望见“天平”另一端的远侧墙边之处,还有一张长榻,那厢隔着素色罗帐,看不清楚内中情形,因寻她心切,当下亦顾不得他事,遂抱起头盔,完全躺下。
柏仙信拍拍他肩膀,道:“准备好了吗?”
唐悦松颔首:“开始吧!”
说罢旋即戴上头盔,闭目凝神,以期最短时辰入得定境。
柏仙信亦至右侧竹榻,他戴上头盔,同时在“天平”主干之上拨弄一番,随即躺下,凝神闭目。
约莫过了一刻时辰,此刻,柏仙信竟蓦地睁眼起身,待起身取下头盔之后,旋即伸手至“天平”主干上端的一处红色按钮,待看了一眼早已入静的唐悦松,遂立时按下。
末了,他嘴角微微上扬,微微笑了一声,笑得甚至有些狡黠。
他行至唐悦松榻侧,俯首端详着,端详何事?他端详的是唐悦松,或者说,是唐悦松的躯体。正当此时,石门开启,柏仙信循声望去,含笑道:“真儿,你来了。”
来者正是竹含真,但见她宛如谪仙,而唇间却是绛色轻点,似是上过唇脂,她的黛眉,亦是画过,这般梳妆打扮,清丽脱俗之下更显娇媚。
柏仙信迎上前道:“真儿,我将他拿下了!”
竹含真含笑道:“恭喜夫君。”
柏仙信将她楼至怀中,亲昵着道:“夫君这便来更换躯体,稍后待我完事,便是你和若风了。”
竹含真微微垂首依偎在他肩上,柔声道:“我们是不是太自私、太残忍了?”
柏仙信稍稍搂紧她纤腰,继而以面轻抵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们都在各安天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欲长生久视与天同寿,自然少不了种种手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各安天命吧!”
竹含真抬头看了看他,轻轻颔首,继而朝墙边的那张长榻而去,行至榻前,她轻轻拨开罗帐,朝榻上看去,只见榻上竟躺着一名韶龄女子,她俯身贴近那少女面颊,她素手轻抚少女面颊,轻声道:“若风,对不住!”
少时,她行至柏仙信身侧,叹道:“只是可惜了这两个孩子了!”
柏仙信轻捏她下巴,柔声说道:“那我这便开始了,不出片刻,我便可占住他躯体。”
竹含真含笑侧首道:“很期待夫君的新形象。”
柏仙信笑道:“这小子其实不及我,你说呢?”
竹含真挽住他手臂道:“是啦,这回委屈美男子了!”
她又道:“这个叫做唐悦松的孩子虽不及夫君英俊,但你不觉着他长得浓眉大眼,却也不乏俊朗,还甚是受看呢。”
其实,这唐悦松虽生得浓眉大眼,但确如竹含真所云“不乏俊朗”,也算是一脸英雄相。
“哈哈!”
柏仙信不禁一笑,道:“我去了。”
竹含真望着他,点了点头。柏仙信遂抱住她,朝她绛唇深深一吻,不想正待前往“天平”之际,却被竹含真伸手拽住,她提醒道:“他体内有‘真火纯阳丹’,乃是至阳之物,夫君占用他身体之际千万小心,被灼伤了元神可不妙!”
柏仙信转身道:“你不是已将他内丹的威力化解了么?”
竹含真微微摇头:“我虽已将至阴之丹传递于他,但原先赠他内丹之人的功力怕是在我之上,以我之力恐难以彻底化解,虽说已化去大半真火之力,但夫君仍当小心才是。”
柏仙信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竹含真这才松手,柏仙信遂行至榻侧,拾起头盔,正待就位。却见竹含真似有不适,只见她手抚自己右侧额头,整个身子显得摇摇欲坠。柏仙信忙暂且放下手头要事,前去搀扶,但见竹含真面色陡然苍白,柏仙信扶她坐下,只见她面无血色,苍白之下,绛唇更显殷红艳丽。
柏仙信跪于她身侧,手抚她苍白面颊,叹道:“太美了!”
忍不住又朝她面上亲吻须臾,见她身子不适,柏仙信眼下并未显得关心,反而惊叹于她的丽色。竹含真见他有异,不禁生疑,遂问道:“夫君?”
“我甚是难受,周身无力,感觉身子似要融掉一般!”竹含真吃力说道。
柏仙信稍稍点头,道:“我知道。”
竹含真看着他:“你知道什么?”
柏仙信道:“我知道,你快死了。”
说罢,他将她松开,站起身来,缓缓退开数步,于竹塌之上坐下,与她相对而望。
石室之内,灯火昏暗,灯火摇曳之下,更显阴森诡异。
竹含真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她蹙眉问道:“夫君,你想做什么?”
柏仙信看着她,支颐道:“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摆脱这一切。”
竹含真道:“我们不正在做这些事情吗?待我们更换了身体,就离开此地,找个没人打搅的地方,再也不用担心这些人能找着我们。”
柏仙信颔首,末了却道:“你说得都对,但说漏了一件事。”
竹含真一怔,道:“何事?”
柏仙信看着她道:“你。”
竹含真前倾身子:“我?”
柏仙信道:“没错,便是你。”
竹含真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柏仙信稍稍垂下眼帘,道:“我也想摆脱你。”
竹含真心一震,道:“为何!”
柏仙信道:“厌倦了。”
沉默少时,终于传来竹含真的怨怒:“我知道,你早就厌倦我了!”
他淡淡说道:“这么长时日,任谁都厌了。”
柏仙信紧接着道:“我有个故事,不知你想不想听。”
竹含真闭眼摇头,道:“我什么都不想听。”
柏仙信道:“可我不吐不快。”
他接着道:“三百年很长,也很短。三百年前的一日,我被族人逐出了镇子,可即便如此,仍有被我窥见阴私之人饶我不得,他们派出杀手企图灭口,因我未卜先知,是以轻松摆脱。为避世人,遂逃至山中,在那里,我遇着……”
“不要说了!”
竹含真打断他道。
柏仙信并未理会,而是继续说道:“我上山之后,其实并未彻底断绝与家族的往来,起初一段时日,家族因制器之术而日渐勃兴,他们的野心亦是一日大过一日,遂有族人念及我来,他们先是邀我回去,因那时我已和你在一起,是以被我断然拒绝。”
“族人素闻青丘山中住着修炼长生不死之法的仙人,于是他们便想出一计,便是令我留在青丘山中,利用我的异能探知青丘派的长生之法,因他们的这一要求不是太过分,再者同族之谊,我便答应下来。这二三百年中,我自青丘派中得知了甚多长生之法,并将之悉数转告族人,是以这二百年间,山下菁京的柏氏族人大多长寿,而当下,百余岁的族人大多健在。”
竹含真吃力地道:“你在作孽,让不该长生的人长生,只会使世间好人受苦。”
柏仙信缓缓颔首:“正是如此,所以我才打算摆脱他们,此番是我骗他们此地有‘永生之药’,令他们前来发难。稍后,他们会发现我的遗体,并会认为我已死去。同时,我也委实厌倦了、厌倦了你,对不住!真儿,所以,你也最好死去!说不准那一****就会来陪你的,但我眼下还不想死。”
竹含真朝他怒目而视,冷笑道:“好高的计策,好周密的计划!你一定想了很久吧!”
见她挣扎欲起,柏仙信稍带愧色道:“真儿你还是别使力了,方才我已将六阴蚀魂丹传递与你,是以还是不用挣扎了,你很快便会魂消魄散而死。”
竹含真背靠石桌,无力地仰面叹道:“当年师父说得没错,这世上果然没一个男子真正可信!”
柏仙信道:“对不住!待你死后,我换罢躯体,你我便都解脱了。”
竹含真只觉元神正在销蚀,她暗自运功,以期抗衡这股销蚀之力,对抗须臾,她竟发觉此举只会加快这股怪力对自己元神的销蚀!
她心知此劫难逃,遂冷冷一笑:“夫君,在你体内,有我赠与的纯阴内丹,若它发作,可将你的心冻作冰块。你说,我要不要将你的心冻作冰块呢?”
柏仙信一怔,遂笑道:“你倒是爱唬人,有此事,我怎会不知。真儿,你很少开这等玩笑的。”
竹含真吃力说道:“即便未卜先知也不是什么事都可知晓的,有很多东西你看得见,却不明白它是何意。夫君,你应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吧?”
柏仙信暗自一惊,暗忖:“她定是唬我,以期我自乱阵脚,待报复于我。也罢,待她死去,我便无事了!”
他又退开一步,离她更远了一些,看着她道:“你我各安天命吧!”
竹含真淡淡地回应道:“好。”
柏仙信见她已在苟延残喘,不禁心切,期她速死。
正期待之际,只觉膺间一阵麻痹,遂愣怔须臾,继而方觉大不妙,他紧捂胸口,蓦地跪下,同时只觉整个心脏便似凝干板结了一般,他不由一阵绝望,心知她所言非虚,自己果真着了她的道!
他手指着她厉声道:“原来、原来你竟对我留了一手!”
竹含真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毒,并未回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蓦地,他极力起身,朝“天平”那厢箭步而去,此刻,他仍有机会,只要能赶在魂魄离体之前戴上头盔,接上那“天平”,自己即便灵魂出体,亦不会沦为孤魂野鬼,而是将转移至唐悦松的躯体之上,从而继续存活。正可谓“此处死,彼处生!”
他拾起头盔,只须戴上,便可化险为夷,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待将头盔戴上。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戴上,只见他手一松,头盔落地,整个身子亦瘫倒于地,他倒下之际,身子正好擦向身侧的“天平”,将之撞倒。
此刻,但见竹含真手捏印诀,他体内发作的内丹在印诀催动之下愈加激烈,是以柏仙信挣扎了几下便倒地不再动弹了。
竹含真挣扎着朝他爬过去,待爬到他身侧,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身子抱起,抱在自己怀里,一息尚存的柏仙信苦笑着喃喃说道:“还是没有逃脱你的手掌心……真未想到,我们竟如此收场!”
他二人四目相对,竹含真早已收起方才的怨毒目光,而是一脸的悲悯,她道:“兴许,这已是很好的结果了!”
柏仙信气若游丝般叹道:“你恨我么?”
竹含真凝视着他,无力地摇摇头,道:“说不上恨与不恨,都过去了,眼下、我们都要离开此间了,有很多话,过去再与你说。”
柏仙信淡淡一笑,缓缓闭上了眼。
弥留之际的竹含真忽而发觉不远之处的动静,她缓缓抬头,只见竹塌之上的唐悦松竟已醒来,他方起身,正坐在榻上看着这厢。他二人四目相对须臾,竹含真终于垂下头去,气息全无,已然香消玉殒。
原来,适才唐悦松戴上头盔入静之后,并未如柏仙信所言“看见他所思所见”,而是元神竟给一股莫名怪力强拽出体,被封禁于上方虚空之处的一处结界之中,纵是强力奔突亦不得挣破,但于结界之外的情形却是耳闻目睹,一目了然。是以石室之中方才所发之事,他完全知晓。而在柏仙信撞倒“天平”之后,禁锢自己的结界便烟消云散了,遂立时归体。
他取下头盔,扔在地上,下得竹榻,行至柏竹二人的尸身之前,凝望二人尸首片刻,不禁一叹。随即便待离去,离去之际,余光瞥得远处墙边的长榻,思量少许,遂朝长榻径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