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失了马车,轩辕继一行遂只得徒步而行,此地相去云都约莫百多里路,数日便至。正行路之际,轩辕继竟驻足稍稍闭目,须臾睁眼,兀自一笑,乃朝着前方朗声说道:“那妖僧走这么疾作甚,一副小人德行。”
唐悦松池无伤二人极目望去,却未见得人影。不想须臾自前方林木深处传来宏亮之音:“贫僧在追妖孽,自然走得急了。”
轩辕继淡淡一哼,随之纵步赶上前去,他三人约莫疾行了半里路,终于见着前方之人。与轩辕继等人一般,亦是三人,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异域僧人甘央八,另外二人其中一人与甘央八一般高鼻深目,一副异域面孔,而另一人则是中土之人,唐悦松再细看,竟是那冷金鹄。
甘央八双手合十,慈眉善目道:“诸位,别来无恙?”
轩辕继道:“假客套。”说罢却冷冷瞧了冷金鹄一眼,将那冷金鹄看得是浑身一颤,周身似缩小了一圈不止。但见这冷金鹄眼下已是一身梵装,原先束起的长发已然剃作平直短发,如那甘央八二人一般。
甘央八道:“贫僧自有一颗真心,哪怕世人都觉得假。”
轩辕继冷冷一笑,道:“你道是在追赶妖孽,是何妖孽?”
甘央八道:“那登云台作乱的行尸,约莫有数只已窜往云都方向而去,是以贫僧和徒儿眼下正循着它们的气息奋力追赶,已期免去一场浩劫。”
轩辕继冷冷道:“莫将自己扮得同圣人一般,你便是无利不早起。”
甘央八合十道:“就算贫僧无利不早起吧!眼下时辰紧急,那些个奔往云都方向的行尸,恐怕生前皆是道门当中修为颇深的修真者,眼下他们虽已不复存在,但生前的修为甚至智慧却甚有可能为行尸走肉所继承……”
“如是,那云都极是危险!”唐悦松忍不住打断道。
甘央八颔首:“正是这样,很危险。”
唐悦松忙道:“师父、我等快快赶往云都阻止它们!”
不想轩辕继瞪他一眼,转而对甘央八说道:“与那些个行尸相较,你这贼秃也好不到哪去!”轩辕继话音方落,旋即又道:“但是眼下情势危急,我等还是要尽快赶往云都。”
随即便对唐悦松二人道:“我们走。”
两班人马随即朝云都方向疾行而去,一路上僧道之间皆无言语,只顾赶路,甚是冷漠。便这般几乎马不停蹄地赶了两日路程,已近云都。
甘央八双手合十,面色肃然道:“西门,为师已感到前方冥气愈来愈重,我等与那些行尸遭遇可能有场恶战,保护好无空师弟。”
甘央八身后不远处紧跟着他的被叫作“西门”的青年,乃是甘央八的大弟子,甘央八离开巴别问天寺前往东方途中,在恒州东陲翼望山脚下的村落里收养了一个名叫西门?罗得的孩子,这孩子乃是村中魔法师之后,六岁时父母因卷入教派仇杀,双双丧命。成为孤儿的西门在亲友家度过了两年时光,在他八岁之时,恰巧遇见旅行至此的甘央八,见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有驱物之能,甘央八大为惊异,遂收为弟子。至今,已过去十二年。
西门操着生硬的中土话语,道:“是、师父,无空师弟,离我、近些!”
冷金鹄不由一怔,忙道:“大师兄、谢了!”
西门卷着舌头道:“不、客、气!”
数人疾步赶路之际,官道上车马行人渐多,一座雄伟的城门已可远远望见,师徒三人行至云都郊外,但见排在城门外等待进城的车马可谓摩肩接踵。西门不由一叹,这是他踏上东陆以来见着的最大的城邑,事实上,云都确是离恒州最近的一座神州大邑。
“师父、此地人多,不好动手。”西门道。
甘央八摇头叹道:“此处阳气旺盛嘈杂,为师已无法分辨那股冥气的所在,先进城吧。”
“且慢!”
却是轩辕继道了声。
甘央八停下脚步,看了看轩辕继,问道:“轩辕道友有何指教?”
轩辕继上前一步,手指云都略微昂首说道:“甘央八道友至我东陆,应是为着传布佛法而来,我等乃道门弟子,抵挡外道侵袭乃是义不容辞。眼下有行尸窜入云都大城,我等便借此机会,以‘尸魔入城’为题,来一场斗法,以此来分个高下。若你等得胜,此行我轩辕继再不阻拦;若我等道门之众得胜,则你等必须就此打住东进步子,返回恒州老家去。”
甘央八道:“贫僧非但此番无意斗法,而且素来不赞成也不参与任何斗法。”
轩辕继冷笑道:“不斗法,那又为何来我神州?”
甘央八道:“贫僧来神州是为着传法,而非斗法。”
轩辕继紧随着道:“未经斗法,如何传法?”
甘央八轻轻笑了声,道:“轩辕道友深陷阿修罗道而不可自拔矣。”
轩辕继冷冷道:“无伤,我等入城去找太卜。”(注1)
说罢,轩辕继师徒一行便先行入城。唐悦松随轩辕继离开之际,回望须臾。只见甘央八微微笑了笑,双手合十念了一句恒州话,唐悦松听不懂他言语,自然不知他所言何事。其实这甘央八念的乃是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乃是一句极寻常的佛号。随后,甘央八一行亦进得城去。
其实,修真界历经数千年的演进,各大教派相互影响,早已形成了一套规范和约束各方的通则,其中便有许多涉及斗法的规定。所谓“斗法”,通常是指以法术相斗,进而被引申为施展计谋,明争暗斗。然而在修真界,“斗法”却是特指一类专门的活动,乃是专指不同教派之间、不同宗派之间用以分出高下的一种竞技活动。
这种名为“斗法”的活动,历经数千年演进,早已形成一套特定的法式。大体说来,有一个大的前提,亦是一个大的原则,那便是“正邪之间不斗法”,为何如此?正道与邪教素来不两立,正如天下道门所称——“正邪不两立,道魔须严辨。”斗法乃同台竞技,正道与邪教相遇,只有拔刀相向的份,自然无同台之余地。
斗法大体分为“文斗”与“武斗”二大类别,顾名思义,“文斗”自然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多为辩论、比试才艺等等。而“武斗”,则以比武为主,亦有甚多法术的对抗比试。其实,文斗也有法术的比试,但更类似于才艺的表演,而并非如武斗那般具有对抗性。
云都委实乃通都大邑,城中景象可谓繁花似锦,云生国虽为神州边鄙之地,然国都却甚是繁华。较之三百年前,愈加地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街道亦宽阔了不少。望着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以及鳞次栉比的店铺,不由感慨万分。约莫行了半个时辰,方至王城。这云都大城分内城外城,外城为平民聚居的区域,又为集市处所。内城则为王城,乃是宫廷庙堂所在,乃王族聚居之地。这太卜司正处于王城之中,欲前往太卜司,必先得进入王城方可。
然而王城岂是寻常之人得以进入?按理说,这轩辕继一行既非贵族,又非官员,自然是不得入内的。但轩辕继乃是云生山铭剑派门人,乃道门修士,而这云生国素来崇尚道佛,修真者在此享有较高地位,修真者只须出示文牍及牌面等证明身份的物事,便可进出王城。太卜司掌管国之大事——祭祀、占卜,亦治理域内修真界的诸多事务。修真者进入王城,通常只可前往太卜司。
太卜司的主管官员便是称作“太卜”,通常由大德大能的巫师担任,官阶大夫,掌阴阳卜筮之法,通过卜筮蓍龟,帮助国君决定诸疑,观国家之吉凶。
待轩辕继一行进得王城不久,甘央八一行亦随之来到王城门口,待出示了通关文牒,甘央八等人亦进得王城。神州大陆上的大多数国家,皆推崇发端于神州的道门,而排斥发源于恒州的佛门。与神州大陆列国不同,云生国既崇道,亦崇佛。云生国地处神州大陆西南陲,接近西陆恒州,与恒州之民接触既早且频,故如此。
一番通报事宜,轩辕继一行终于得以面见太卜,自府中出来的乃是一名高大的老者,老者约莫六十来岁,着一身黑袍,相貌威严,目光矍铄,不怒而威。但见这老者手持一支木质的双蛇法杖,缓缓行来。
轩辕继上前一步,行了一礼,道:“太卜大人。”
眼前这老者便是云生国太卜,云生国历任太卜皆为巫师出身,眼前老者自不例外,他是云生国修为最高深的巫师。一国之太卜,
太卜面无表情地缓缓问道:“你等前来,所为何事?今日老夫只有一个时辰面见你等修真者。”
轩辕继道:“我等此行只为两件事。其一,我等欲禀报太卜大人的是,前几日登云山为外敌侵袭,对头不知使了何等邪术,竟唤来甚多僵尸,为祸我道门仙山。这些僵尸为我等击退之后,竟四散而去,经我等辨认,有一些四散的僵尸已然窜入云都。此是其一;其二,我等欲以此事为题,与那西来的番僧斗法,还请太卜大人为我等公证。此是其二。”
太卜微微皱起眉头,灰白眉毛之下的双目显得甚为深邃,让人看不出深浅来。少顷,太卜咳了两声,道:“你等制得住么?”
轩辕继道:“请太卜大人放心,不等这些个妖孽在云都生出祸端,我等便可将其剪除。”
太卜微微颔首:“既如此,便有劳列位了。”
正当此时,门外幕僚来报,说是外面有僧人求见。
还未待太卜回应,轩辕继却冷笑一声:“来得正好,就怕他不来。”
太卜看看轩辕继,遂问道:“来者便是你们斗法的对手?”
轩辕继道:“正是如此,那人乃西陆恒州的游方僧侣甘央八,此番前来我东陆神州,乃是为着实施一个图谋已久的野心。”
太卜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是何野心?”
轩辕继朝远处大门方向望了望,稍稍走近,压低声音道:“在下即将道出之事,涉及我道门机密,事关重大,只可单独陈与太卜大人,还望太卜大人能使那番僧在外等候片刻。”
太卜的态度仍旧稍嫌冷漠,他一面吩咐幕僚前去令那门外僧人暂候那厢,一面令轩辕继将事情陈述与他。
轩辕继自怀中取出一只短小的图轴,呈与太卜,打开一看,竟是一卷地图模样的物事,再细看,原是一幅昆陆的地图,图上随处可见一些各有用意的标注,有文字,还有圆圈、连线等物事。只是地图上标注的文字皆为恒州文字,看上去弯弯曲曲、密密麻麻的。其实,与东陆神州的文字不同,西陆恒州通行的文字乃是拼音文字,这种文字乃是由字母拼写而成,是以与通行于神州的由笔画写就的文字大异。
云生国地处神州边缘,临近恒州,较早便与西方大陆来往,是以国中了解甚至熟悉精通恒州文字者不在少数,作为国之上卿的太卜,对此自然多有学习,知悉甚多。老者捻须细看地图上的文字。原来,这些文字除了国名地名,其余皆是一些解释、叙述、论说事情的内容,将文字翻译过来,再对照地图,整个大意便是:恒州故地已为邪魔盘踞,已变得不容我等,为僧团的生存计,为此方众生的觉悟计,各地僧团理应摈弃门户之见,合而为一,齐力东进,将那广袤的东方之地变作新的佛国云云。
太卜手指一些横贯全图的线条,兀自沉吟:“这便是恒州僧侣来神州的传教路途?”
轩辕继上前比划着解释道:“这些线条正是那些个番僧的传教路途,他们的老家恒州已然不容他们这些僧众,于是他们便计划联合恒州所有僧团,一齐朝东远行,妄图鲸吞蚕食我东陆神州的修行宝地。”
他继续比划说道:“请看这厢,这些番僧海陆并进,大举朝东而来,企图将我神州宝地尽数收入囊中。番僧大举东进,云生国自然首当其冲,他们数百年来致力于蚕食我云生修真界,眼下只差一步,便可将云生之地完全拿下。”
太卜看他一眼,“何意?”
轩辕继道:“待这些番僧盗得国之神器,便可对我等发号施令,待那时,其余宗派便无容身之地了。”
太卜道:“单凭一张地图也说不了什么。”
轩辕继示意池无伤取下背囊,待池无伤解开背囊,但见内中全是书信,轩辕继手指囊中物事,道:“太卜大人若觉我等适才佐证不足为据,眼下我等便将这些物事呈与大人,还望太卜大人明察。”
说罢,便令池无伤将那一整囊的书信递与一旁的幕僚,继而又道:“这些书信,皆为番僧僧团内部的通信传书,其中一些内容,太卜大人或许有兴趣。”
老者“哦?”了一声,看了轩辕继一眼,道:“这些书信你等如何得之?”
轩辕继道:“这是我道门潜入僧团的卧底设法所得。”
唐悦松闻言,不由一怔,不禁暗叹道佛斗法之激烈。其实,道佛斗法由来已久,道门乃神州正教,佛门乃西方大宗,皆是极了不得的势力,加之地域阻隔,自然互不买账。最近数百年来,西陆恒州渐兴灭佛之风,是以佛门僧众大举东行神州,如此一来,便与东陆的道门迎头相撞,过节便由此而生。
“你等且先退下,这些物事本官定会细查,至于斗法一事,我等择日定夺。”太卜缓缓说道,有些例行公事般宣读的味道。
待轩辕继一行告退离去之际,只见甘央八一行亦被幕僚召唤入内。轩辕继冷冷哼了声,随即拂袖大步离去。
轩辕继师徒一行在一处繁华街道旁的客栈落脚,下榻不足两日,便有官员前来传令,来者正是太卜司的人。那人说道:“太卜司已准许此番斗法,斗法的题目便是‘尸魔入城,孰能解之’。此番斗法,虽名为斗法,实则乃是辟邪镇魔,解我云都百姓于险境也!是以还望诸位拿捏得当,切不可意气用事一味求胜而不顾大局,你等可是明白?”
轩辕继师徒齐声回应:“在下明白。”
末了,那官员又道:“至于斗法的胜负,乃功大者胜。”
官员说罢,遂一骑绝尘而去。
注1:太卜,古代官名,掌管祭祀、占卜、宗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