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煞气千重。
几名樵苏的铭剑派弟子正满载而归,他们前后八人排成一字长蛇,登云山有太多这样的险途,只容一人通行,再瘦小的二人怕是都绝难并行。而此刻山风竟又大了些,一行八人好不容易通过险象环生的山道,不由皆松了口气。
“石宽,帮我背一下柴,我身子有些不适!”一名长相颇为清秀的年轻弟子吃力地说道。
走在他身前的一名身材壮实的青年旋即接过柴薪,道:“景文师兄,你怎的了?我来背你?”说罢便要将他背起。
不想周遭同行的师兄弟却一阵嘘声,一名胖道人随即阴阳怪气地道:“景文师兄,我来背你!”
同行其他弟子亦都笑了起来,石宽却不以为意,反道:“我来背你!”
那叫作“景文”的清秀道士摇手道:“不了,我自己还能走。”
“那我扶你。”石宽说罢便伸手将他扶住。
石宽亦不顾旁人哂笑,只是尽力将他扶稳以便行走。他一行人走到一处山间墓地之侧,登时,八人不由一齐打了一个寒颤——阴风刮过,墓地那厢传来一阵怪啸。
接着,又是阵阵低啸,似是自地底发出,骇人之至。一名身材高大的道人蓦地拾起一根结实的柴棒,朝那墓地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他喊了一声,见无人应答,但那阵阵低沉的怪啸却未中断。高个道人一怒,旋即走过去,将手中柴棒一阵乱舞。观其行状,与其说是在威吓,倒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
正当他乱舞大棒之际,忽觉脚腕一紧,继而一阵奇痛,断裂、粉碎!
“啊!!!”
一声惨呼,惨不忍睹。原来,他的脚腕竟让一只从地下伸出的手给捉住,折断、捏碎!
与之同时,周遭坟地竟皆异动,可怕的物事自内中破土而出,这般恐怖景象考验着在场每一个活人的心理极限。而那挥舞大棒的高个道人在极力朝众人爬来之际,竟给破土而出的行尸生生拖了回去,抓扯、撕烂……
剩下的七人立时拔腿便跑,但此间乃是个大墓地,他们不知不觉已然身处其中,周遭或明或隐的坟包纷纷裂开,内中尸首徐徐爬出,将一行人团团围住,行尸数目约莫数十来具。他们已无逃脱的可能,或者说,他们已无“完整”逃脱的可能。
这些自墓地爬出的尸体相貌行状极是可怖、它们大多面目模糊,甚是恶心,亦有少许新死的山民,穿着生前常穿的衣物。
一拥而上的行尸没有给竭力嘶喊的一干弟子多少时辰,血腥狂暴之余,已有五名弟子命丧尸口。可怖的是,这些个命丧行尸的人甫气绝没多久,便似又获得了一股生气一般,竟又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它们亦如这些地底爬出的行尸一般,拖着不完整的身子生硬地行走,朝余下的活人逼近过来。
此时,方才的八人,眼下仅剩石宽及那景文二人了。他二人唯有紧紧倚靠,绝望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时辰飞逝而过,奇怪的是,眼前这些行尸竟未冲将上来,将他二人一并撕碎,而是聚作扇状侯在一旁。
石宽吓得几番摔倒站不起身,在身侧景文的搀扶下方才得以挣扎站起。石宽怔道:“怎、怎的?它们、我们死了么……”
景文却略带笑意说道:“它们没死,我们也没死,只是有人要死了。”
“谁?”石宽问道。
景文稍稍凑近道:“你呀。”
石宽这才醒过神来,发觉了情势不对,忙道:“景文师兄、你、你是谁?!”
景文道:“我是景文呀。”
石宽指着他鼻子道:“你不是!”旋即又将手缩了回来,似生怕给他吃了一般。
景文嘿嘿一笑,森然道:“我乃清谷山鬼王是也,眼下出山收人。”
石宽骇道:“你果然不是景文,你、你把他怎的了?!”
“景文”道:“我夺了他的魂,然后用法术控制他的身体,便似这般。”他说罢摊开双臂,双手十指一番律动,便似操纵木偶的动作一般。
石宽颤声道:“你想怎的?”
“景文”笑道:“此番我虽下山收人,但也不是见人便收,至少听话之人我便不大想收了去。这般,我还是景文,你还是方才的你,他们便是伐木归来的弟子,我等照旧,该前往何处边往何处,如何?石宽师弟?”
石宽一怔,他心中极是惧怕,遂点头道:“好、好吧!”
须臾,“景文”便又作出一副无力的模样来,石宽依他指使乃上前将之搀扶,与之同时,“景文”手捏法诀,念了句石宽听不懂的咒语,周遭站定的一干行尸旋即起步行走,有数具行尸还拾起了柴捆,负于背上,真个便似樵苏归来的道门弟子一般!只是它们的动作较之常人僵硬得多,但远看则不易察觉。
石宽、“景文”及那一干行尸,眼下当然便是樵苏归来的铭剑派弟子,他们落脚之地,眼下当然只能是登云台。
山风愈猛,风势渐狂。断松折柏,飞瓦走石,似要将登云台上的物事悉数抹平。补了东窗漏西窗,这般下去只会空耗气力,明日便要随师父东行离开此地,这幢咫尺天涯居至多只会住上一夜。这般想来,唐悦松便放弃了补窗的活儿。
待他稍稍静下心来,此刻他内心深处不由打了个寒颤。数日来,山风骤然猛烈,较之以往大大不同,若非辰惜鹤的失踪带来的困扰,他早该注意到此番异常——这根本不是什么山风,乃是自南方竹海刮来的狂风!
灭世狂风!
仙人的警示再次回荡于耳际,眼下,他只觉内心深处泛起一丝恐惧,这恐惧不甚强烈,但极是深刻。听着屋外的风声,他头一次真正有了一种紧迫感,一种可怕的紧迫感!
一切的迹象皆表明,这股生自竹海,眼下已逼近登云山的狂风断不会就此打住,它已经吞噬了竹海,眼下又即将席卷云生山,接下来,唐悦松毫不怀疑它能吞掉整个云生之地,再往后,便是云生国的诸多邻近之地,继而便是神州、昆陆,最后整个天下将无一幸免……
他每每想及这般末日景象,一股救世情怀便不禁油然而生。
正当此时,只听噼啪一声,挡风的木板又被吹落于地。唐悦松再不犹豫,遂蓦地起身,拾起早已收拾完毕的行囊,他提起冷渊,背上行囊便冲出门外,朝轩辕继的处所天行居赶去。
此时的登云台,大风呼啸,飞沙走石,早已是莫辨东西,然而却在此时,隐约可见一群人正自风中走来,行状古怪,唐悦松顾不得许多,便径直与他们擦肩而过。孰料其中一名来者竟朝唐悦松伸手抓来,他只道是醉汉,侧身避开,便待继续前行。
当他还不甚在意之际,猛闻其中一人发出一声怪叫,当下心一紧,继而只觉耳畔风声骤急,他倏而移步避开,若迟半步,他的脸怕是要遭难。
但见一人张牙舞爪朝自己的脸上抓来,唐悦松急急闪开,继而亮出冷渊。孰料这些人竟毫不在意,竟一拥而上逼近过来,形如疯狗。再者他们相貌扭曲骇人,行状古怪,千钧一发之际,唐悦松已断定他们绝非常人,是以运剑格挡,转瞬已击杀数人。当然,唐悦松以为自己已将他们“击杀”。
待见得那些已被击杀之人竟又摇摇晃晃地爬起逼近,唐悦松不由骇然。心道:“怪物!”
他出手更狠了些,既然对手人多,便使飞云连环式,须臾,已斩首数人。待他见得那些无头尸身竟站立起来之时,他暗自大骇,心知这般下去乃是无济于事,旋即大退数步,遂疾步远遁。
一个浑身发抖的道童为他打开院门,却呈上一张便笺,上书:“旧地。”
“旧地?何意?”唐悦松颇为不解。
那道童越发颤抖得厉害,他颤声道:“师父说你知道的。”
唐悦松一怔,不由自主地望向那瞰山,遂恍然道:“是的,我知道!”
说罢转身又朝瞰山奔去。
地势渐高,风势愈猛。他远远望见一袭白影立于山巅,心下一紧,遂快步上得瞰山之巅。甫至山巅,放眼望去,但见若干道俗之人聚集其间,众人当中,不乏熟悉的面孔——空同叔侄与他目光相接,双方皆是一怔,那叫做空同天鬼的少年眼中更是精光大盛,作为习剑之人的唐悦松当然明白,这是战意。
让他更惊奇的是,那竹林八怪当中的假面和高飏竟身处其中!而且他二人离唐悦松还甚近。唐悦松只得拱手行礼,道:“假、假面先生,高大侠!”
“哼、你小厮也在这儿!”高飏大剑倒插于地,没好气道。
假面却还礼道:“唐公子、别来无恙。”
唐悦松暗自酸楚道:“别来无恙!”
最后,他终于注意到,轩辕继孑然自立在崖边。他心一紧,忙上前不安地问道:“师父、弟子来了,何事?”
这般场景,让他想起了竹林诸怪的聚会。
轩辕继道:“世间修仙之人的帮会,想加入吗?”
唐悦松稍稍环视周遭,旋即领会,稍作思量,遂道:“弟子想加入。”
轩辕继淡淡一笑,旋即朝空地上首行去。
唐悦松正兀自诧异之际,忽闻耳畔轻语:“唐哥哥。”
他一怔,循声望去,但见琴菲羽一袭浅红裙衫,正静静地立于自己身后不远之处,恬静、美丽,有如一株迎风绽放的茶花。而她身后,却侯着一男一女,男的身材粗壮,约莫五十来岁年纪。那女子甚是年轻,约莫只有十八九岁光景,容貌极美,体态纤长柔弱,娴静如水,如烟如柳。
“蔺姑娘……”
唐悦松一眼便认出,这年轻女子便是那日与他占卜之人。
她缓缓上前两步,欠身行礼道:“唐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唐悦松轻抚琴妃羽肩道:“你、你们,怎的也在这里?”
琴妃羽水灵的眸子微微一转,看向身旁的蔺爱艾,但闻蔺爱艾道:“三清盟威道,不知公子可有耳闻?”
唐悦松暗自一怔,这“三清盟威道”一说可谓闻所未闻,遂摇头道:“委实不知!”
蔺爱艾道:“公子不知也甚是寻常,只因我等帮会委实隐秘,世人所知甚少。”
唐悦松疑道:“那这‘三清威盟道’究竟是何帮会?”
蔺爱艾浅浅一笑,纠正道:“是‘三清盟威道’。”
此刻,那粗壮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近,稍稍打量了一下唐悦松,道:“鄙人观星阁掌门广玄,这位想必便是唐悦松唐公子了。”
唐悦松怔道:“正是!在下见过广掌门。”
广玄道:“素闻公子剑法卓绝,登云台剑会之上,竟与那天剑客方仟战成平手。今日见得,果然英气不凡、一表人才。”
唐悦松忙道:“过奖过奖!”
广玄笑道:“公子一脸英雄相,一看便知是个好男儿,方今乱世,我门下几个迟迟嫁不出去的女娃娃若能摊上公子这等英雄人物,为师才算放心。”
“师父!”但见蔺爱艾娇羞地稍稍垂首。
唐悦松正尴尬之际,却闻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在场的诸位同道,且听在下一言。”
正是轩辕继的声音。
唐悦松循声望去,但见轩辕继一袭白衣,立于场中,英气绝伦。他此言一出,众人皆静下声来,齐齐朝他望去。轩辕继环视周遭,遂朗声道:“盟威道创立数千年,所为的,便是护我道门仙宗,而今恰逢乱世,邪魔蜂起,我等可谓生逢其时。此番小聚,所为有二,其一便是分派事务,其二则是引荐新人。”
众人稍稍耳语一阵,轩辕继待场中静下,便继续道:“眼下云生仙宗业已分崩离析,上峰对此早有预料,乃令我等云生之地的道友放弃云生山,即刻兵分两路东行,一路北上穿越北方诸地,另一路则横穿南方诸国,此南北两路一致朝东,最终会于东海之滨的东始山。”
“想必这个计划定是云生大剑师亲笔拟制。”说话却是广玄,言下之意颇为戏谑。
轩辕继淡淡一笑,道:“非也,在下只是原封不动地传达上峰的旨意罢了,其间绝无混杂私货,诸位大可放心。”
来自崆峒仙宗的空同巡则道:“在下最是挂心的,并非此东行计划出自孰手,眼下轩辕道兄已然升至云生域的盟威道校尉,自然便是我等的上峰,上峰的计划我等本不该怀疑。但在下却很想知道,此番东行,我等如何作为?再便是这东行的南北两路人马,如何划分?”
轩辕继道:“很简单,便是尔等平日所为之事。”
空同巡与他侄子对望一眼,皆是一怔。
轩辕继又道:“至于两路人马如何划分,自然是老规矩,抽签决定。”
广玄较之方才更提高了些嗓门,他道:“放弃云生山?如此,是否表明云生域已不复存在?”
轩辕继看他一眼,道:“不然,本域非但未被撤销,反而有所加强,因为我等使命还未结束。”
轩辕继环视众人,道:“时不我待,我等这便开始抽签,得同样签者一路。”
他言罢,便自怀中取出四只小小纸团,屈身置于地上,一字排开。与之同时,假面、广玄,及那空同巡三人随之上前凑近,加上轩辕继,一共四方。他四人相互对望须臾,轩辕继旋即说道:“你等便自东朝西依次上前拣选吧,在下最后。”
假面、广玄和空同巡三人眼下确是正好站成一列,东西向的一列。正当开始拣选之际,轩辕继则道:“尔等当中有些个小神通的,最好莫要在此显摆,作奸犯科可是重罪。在下丑话在先。”
唐悦松见状,不由暗自一叹。
身处最东首的假面当仁不让地首先拣选了一只纸团,随后便是广玄,接着空同巡亦上前自仅剩的两枚纸团当中选中了一只右手方向的纸团。至此,留给轩辕继的,当然仅只一枚。不想轩辕继最后拣选(如果算是拣选的话),却当即打开纸团,看之且示与众人,可谓后发先至。但见纸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离”字。
离位主火、主南方,他自然是得从南方一路行至东始山。
假面随之亮出结果,乃是一个“坎”,坎位主水、主北方,此番东行自是不与轩辕继一路。唐悦松见之,不由略感失望,但更多的却是一阵欣喜,他不由自主朝广玄那厢望去,眼角余光却最终投向琴妃羽身上,或许,他余光所及,还包括蔺爱艾。
广玄及空同巡几乎同时解开纸团,唐悦松一时屏气。
待谜底亮出,他二人同时一怔——二人手中皆是“坎”!
唐悦松心沉湖底,这般结果,似是一声嘲弄。广玄颇为不满,质问道:“缘何三坎一离,怎的不是两两对半,分明是你在耍手段!”
轩辕继淡淡地应道:“在下只说过兵分两路,至于怎的分,却并非定是要南北两两对半。”
广玄正待争辩,不想一直未有言语的假面却道:“山下的城中好像有些脏东西在四处游窜,我等聚会还待继续么?”
唐悦松听闻“脏东西”三字,暗忖:“莫不是我方才碰上的那些?”
轩辕继道:“将事道完,再行散去。”
琴妃羽低声问道:“蔺师姐,什么脏东西啊?”
蔺爱艾亦是稍显茫然。但随即她却自怀中随手掏出一只骨牌,看了看,道:“此地笼罩在一团巨大戾气之下,甚是不祥。”说罢又凝视手中抽得的骨牌,乃是一张“昴日鸡”。
这昴日鸡位居白虎七宿的中央,昴日鸡主瘟伤、关门歇业,乃凶多吉少之象。
琴妃羽不由一怔,旋即亦自怀中取出一叠骨牌,兀自洗了一番,继而仰望头顶星空,随之取出一张,但见竟也是一张“昴日鸡”。
其实,这骨牌乃是一种名为“星宿骨牌”的占卜道具,牌数二十八,牌象为二十八星宿,各有吉凶寓意。此物乃是一种随身道具,灵活随意,随时随地可占,但与一些精密的占卜器具相较,亦不甚准确,所占得的结果多是粗略大体,细枝末节多不顾及。
一言以蔽之,使此先天骨牌,最最紧要的便是“心诚”,所谓心诚则灵,占卜之人在行占卜之事时,应清静虚无,制心一处,专心以待,这般得出的结果,往往离天道最近,亦离真相最近。
但见眼下她二人行先天骨牌所得,皆为凶多吉少的昴日鸡。可谓不祥!
轩辕继接着道:“好了,东行之事便议到此处。接下来诸位便将各自相中的新人荐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