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三年前那个窗子,望见的还是三年前的那片竹林。他希望果真如是,他希望窗子和竹林都还逗留在三年前。这样,他才能了无牵挂地离去,除了一颗逃难的心,其他什么都不用装。
三年前,他被掳至竹海,起初,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逃离,却遇上了她。慢慢地,他渐渐发觉,逃离之路并非那么吸引他,如果当初毅然逃走,恐怕会失去更多。当然,这也只是今早的想法,眼下,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乃先知先觉者!”他捶了捶自己额头,眼下,他急需提醒自己——自己乃是身负使命之人,切不可为了这点小事便黯然神伤!
他极力告诉自己,这只是小事一桩,不过是向一个心仪女子求爱而被拒绝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天下比这惨烈的事多了去了!他一面极力安慰自己,一面仔仔细细地收拾好房间,待一切收拾妥当,末了,他在床底暗处搜出一本册子,乃是那本失心剑谱,他犹豫少许,乃将它卷起,塞进包袱。与之同时,却将囊内另一本书册给生生挤了出来,落于地上。
乃是一本名为《洞天语》的小册子,这《洞天语》乃是一部流传百世的谶书,此书来历不明,相传出于上古,全篇皆是些不着边际、玄而又玄的预言,但世人牵强附会,将其中诸多内容与世间事一一对应,竟皆暗合,是以总能自圆其说,是以无论朝堂、坊间还是江湖,皆有甚多信众。昨日他于村中见得有货郎贩卖此书,便买了一本。他当下拾起此书,塞入囊中。
在堂外大门处,他遇上占冰夏,但见她正在为一老者针砭。她眼角余光瞥得他身影,但见他行装满满,不由停下针砭,问道:“你、这是要走么?”
唐悦松看看她,微微点头。
占冰夏秀眉深锁,摇了摇头道:“今日是怎的了?怎的都要走?!”
唐悦松心一动,忙问道:“还有谁要走?”
占冰夏道:“鱼初雪,她在小姐出诊之前,便与小姐说了片刻,而后便收拾了行囊,便如你这般走了。”
唐悦松稍稍一震,蓦地想起一事,忙道:“冰夏,眼下我也要走了,再会!”
占冰夏微微一叹,“你也走了。”
临行之际,他不忘打趣道:“日后那个天字号大路痴便交与你了,可别累坏了,嘿嘿!”
“走了,再会!”
话音落时,人已奔出青竹栅栏之外。
下午之时,林中雾气渐淡,他轻松辨明方向,便朝着浊山家的方向而去。浊山家位于落书村之东十来里,半个时辰可至。
在朝浊山家而去的路上,他碰上了浊山倾卿,他与自己正好相反,乃是自东朝西而来。可是他的神情,却和自己一样焦急,一样无助。
浊山倾卿亦旋即自唐悦松眼中发现了相似的东西,他走上前,握住他肩膀,略带焦急地问道:“怎的?出了什么事?”
唐悦松长长一叹,无力地道:“待我打鸟之时,鸟儿却飞了,丝毫也不给我机会。”
浊山倾卿微微一怔,似乎明白了,亦道:“待鱼儿吃罢饵,我才发觉,鱼饵有毒!”
唐悦松道:“何事?”
浊山倾卿目光一阵闪烁,但这般闪烁却稍纵即逝,他摇头道:“无甚。”
唐悦松当下也并不在意,却猛然想起一事,忙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只鹅黄色锦囊,“给你,是鱼初雪让我交给你的,她今日方走,我估计她去了北方。”
浊山倾卿怔了怔,旋即解开锦囊,取出内中物事——原是一张折起的信笺,他看看唐悦松,随即打开信笺,但见上书:
若有缘 再会
看罢,他呼吸似变得急促起来,唐悦松忙将她身世及出走原因道与他听,但见浊山倾卿听得极为倾力,生怕遗漏。唐悦松随后又道:“她是在辰惜鹤出诊之时离开的,约莫是未时,离眼下也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我们全力追赶,定能赶上!”
浊山倾卿紧了紧肩上包袱,又看看手中信笺,喃喃自语道:“眼下我只想见到她。”
二人旋即折向北方而去,茫茫竹海北向止于藏碧山,它的峰峦正在北方的云雾中时隐时现。
他二人正操着蹩脚轻功,全力朝北方而去。其实,这根本不能算作轻功,只是心急之下的大步腾跃罢了。
蓦地,唐悦松止住脚步,浊山倾卿亦在他身前数丈远处停下。
“何事?”
唐悦松站定,似在感觉什么,但见他又伏下身子,以耳贴地。少时,他站起身来,对浊山倾卿道:“浊山,你觉得——是不是在地震?”
浊山倾卿一惊,忙静立感觉,并不觉着有何异常,遂道:“并未地震,你多心了,快走吧,莫要耽搁了!”
唐悦松微微摇头,“不,我总觉着地在动!”
“地未动,莫要耽搁了!”浊山倾卿焦急地催促道。
唐悦松稍稍思索,方才感觉似真似幻,兴许只是自己错觉也未可知?随即便待继续追赶。
正当此刻,却闻一阵轻细脚步声,声音自左近传来,他二人皆是一怔,但见一名白衣女子自林间小径缓缓走来,但见那女子如迷离之惊鸿、随风之飞絮,便似飘来一般,她明眸无神,甚至都未看见道旁的唐悦松二人。
唐悦松心中大震,她不是别人,正是辰惜鹤。
她应是出诊归来,观其行状,莫不是又迷失了?唐悦松记得,她出门之时,他自窗中见得,她走时拿着司南,平日里,若实在无人能陪同她出门,她便带着司南,倚仗此物,她勉强不致迷路。而眼下,她手中正拿着司南。
唐悦松不由上前走近两步,她怔了怔,亦停下脚步,望着他,须臾才道:“唐悦松,你……”
唐悦松看看她,不由一阵心痛,但见她手中之司南似乎有些怪异,不觉有异,乃接过细看,但见司南指针竟旋转个不停,根本便无从辨别方位!再看看她无助的眼神,他当然明白发生了何事——司南坏了,她便迷离了!
他看了看浊山倾卿焦急的神情,尽管浊山倾卿极力掩饰,但还是一览无余。沉默片刻,唐悦松道:“浊山,你先继续追,我去去便来!”
“可是我们便散了......”浊山倾卿话未说完,便为唐悦松打住。
“我们晚她一个多时辰,当全力追赶才是,你若随我一道返程,那便越落越大了,我回头便能赶上你,快去追吧!”
浊山倾卿看了看他,一咬牙,转身便迈出数步,却又突然止住,乃回身飞给唐悦松一只扎起的卷轴。唐悦松一把接过。
“打开。”
唐悦松依其言解开了卷轴,但见这卷轴长不过二尺,宽约半尺,卷轴上四角皆绘有青鸟,给人古朴神异之感,但卷中却无一字。
“此乃‘传书’,乃通信之仙符,我若有事道与你,便会以传书传之,届时仙符自有响动,你解开它,便可看见上面的字。”
最后,他道:“不要自行使用它,我若有事,自会告知于你,总之、便是不要自己用它。”
唐悦松系好卷轴,朝他点了点头。浊山倾卿旋即转身飞奔而去。
待他远去,唐悦松看着她道:“随我来!”
其实,他此刻心中竟悄悄生出了一个邪恶的念头——领着她瞎转,然后欣赏她狼狈不堪的可笑模样。唯有如此,眼前这个高贵娴雅的仙子才可能沦为任他摆布的可怜玩物。念及此处,他忍不住带着些快意心道:“路痴,你真的很可怜!”
一路上,二人皆无言语,便如此前许多回一般。终于,走至竹林边缘,自此可遥望见医馆阁楼。
不知怎的,他蓦地想起三年前的那日,自己贸然逃离医馆,却在林中偶遇上她,结果不得已将她领至医馆,自己也顺便在此住了三年有余。而眼下情景,似是三年前的绝佳重复!
“此番,绝不会重复三年前的故事!”
他在心中这般对自己说道。
望着他坚毅的眼神,还有他肩上的包袱。她似已完全明白,是以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微微垂下头去,不知在想甚。
“再会!”
唐悦松言罢便转身迈出离去的步子,眼下,该是离去之时了!此前数度离而又返在眼下绝不会重复!
“决不会!”他心中道了声。
林间拂起微风,携着竹叶漫天飞舞,竹叶碧绿青翠,清新氤氲,便似无数飞舞盘旋的碧色精灵。
他决心满满地大步离开,向着竹林深处。
一步、两步、三——没有了第三步,他离去的步伐戛然而止,只因他被身后之人拽住了衣袖,确切地说,乃是拽住了胳膊。
不让他走。
他一窒,继而略有赌气之意,待要继续迈出倔强的步子,但怎的也迈不开,她拽得很紧,很用力。
僵持了须臾,他缓缓回身,但见她仍是微微垂首,似不敢直视他。
“为何……”
他正待开口,却见她缓缓上前一步,朝他而来的一步。她为风拂起的青丝甚至都已能轻拂他的脸颊。他心一动,不知是何处冒出的勇气,蓦地伸出双臂,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凄凄竹海,竹影斑斑,身处此竹韵仙乡,仿佛一瞬都会化作永恒,世间一切与之相比都不足道矣。
她方才便已然很温顺地贴近,眼下更是任他将自己紧紧搂抱在怀,因她身材高挑,无法将脸颊藏于他怀里,只得轻轻枕在他肩上。
“愿意随我一道走么,离开这地方?”他轻声问道,话音虽轻,语气却重。先前被她如何拒绝,眼下便让她如何答应!这正是他所想。
她似想也未想便点了点头,蓦地,他轻轻托起她下巴,朝她的樱唇,轻轻吻去。他能感到她的气息突然急骤,旋即却又放缓下来,她气息胜过芝兰,口中若有清泉,他忘情地深吻,蚀骨销魂,忘记了一切。
他二人执手回到医馆之时,甚至都未在意占冰夏那惊异的神情。时值傍晚,辰惜鹤对她道:“今晚便收拾好行囊,我等明日一早便离开此处。”
占冰夏道:“明日便走?”
辰惜鹤微微颔首,“正是。”
占冰夏看了看她,又瞧了一眼堂下正在收拾物事的唐悦松,凑近低声道:“小姐,他……”
辰惜鹤淡淡一笑,挽了挽淌在肩上的青丝,微微侧首道:“随他一道。”
“哦!”占冰夏似有些不甘地道了声,在她眼中,唐悦松向来便“不怎的”。
三人收拾了约莫一个时辰,大致妥当。末了,唐悦松道:“此地凶险,实不可久留。明日我等卯时便动身,到时一刻也莫耽搁。”
占冰夏虽不大看得惯他这般发号施令般的口气,但碍着师父在侧,亦不便冷嘲热讽,只得生硬地点点头。心道:“何时轮到你这鸟窝头命令我了,不就是将她这大路痴骗到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