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层的迷雾遮住了金塔的行迹,再看周围,那数千表情不一的相面,在周围七上八下的环绕跳跃。
陈青细看这些相面,可以大致分辨出他们的身份,有丑陋的驼背头陀,有俊朗的白衣秀士,还有不怒自威的冷傲道士和魔焰滔天的狰狞魔头,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目光都十分呆滞,看起来不似活着的恶鬼或凶灵。
“这到底是哪里?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陈青心中惊疑不定,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残存的意识游荡在那漫无边际的混沌黑暗之中。
“哥哥,哥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像一缕温暖的阳光撬开了亘古不化的冰层,孤独迷茫的小鱼终于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尽管前方依旧昏暗迷蒙,但他仍然义无反顾的向前游去……
陈青睁开了眼,惨白的阳光光线如数千根银针,闯入了眼球,刺疼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然后立刻拉下了眼皮!
这是疼痛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实,让人忍不住兴奋不已!
“我还活着!”陈青激动地大叫出声,身体不由自主的坐了起来。
他并不了解自己周围的情况,脑袋忽然撞在了两团柔软而极富弹性的东西上,同时一缕淡淡的芷兰香味涌入了鼻孔。
这香味儿闻起来很舒服,让人的心暂时平静之后,又忍不住砰然跳动。
“哥哥,你终于醒了!”
这个声音熟悉而又陌生,石破天惊一般,将陈青彻底惊醒。
没错,就是这个声音,是它指明了方向,让他在茫然无措的时候走出了迷雾,这个声音让人刻骨铭心。
陈青小心地睁开双眼,只见一个泪眼朦胧的陌生面孔出现在眼前。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紫檀雕花床上的,床外水晶帘子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让眼前这个一脸惊喜又不停抽泣的小女孩儿,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
“你是谁?”陈青开口问道。
“哥哥,你怎么了,我是灵儿啊,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少女惊慌的看着陈青,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有泪光闪动,她似乎真的被陈青吓到了,脸上的惊喜立刻被慌张和泪水取代!
陈青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移开了目光,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此时不知道应该向这个呼唤自己“哥哥”的少女解释什么。
不过有一点陈青可以确定,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房间里的陈设那么奢华,唯有富贵人家才有这样的癖好和追求。但他却躺在这里,一切似乎都在他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让他刚刚兴奋的心产生了一丝丝恐慌。
他需要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而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的那部《三藏真经》梵文,也只能证明自己可能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而在自己“做梦”的时候,现实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未知的事物存在着许多不确定性,陈青不能做到坦然处之,只能故作镇静,装作若无其事,他想要尽快了解这里是哪里,于是很不自然地对那个梨花带雨的少女撒了慌。
“怎么会呢,我当然知道你是灵儿,我是问我为什么躺在了这里?”
名叫灵儿的少女先是欣喜,随后又像受伤的孩子哽咽了起来:“哥哥,你吓死灵儿了,你知道吗?就在半个月前,你差点儿就死了!”
“等等,你说半个月前?我差点儿死了?”
灵儿抹了一把眼泪,继续道:“是啊,你都睡了半个月了!他们都说你活不成了,灵儿不信,因为哥哥告诉过灵儿,被牵挂的人是不会死去的,所以灵儿每天守着哥哥,呜呜……今天,今天,你终于活过来了!呜……”
陈青忽然语塞,心中有些慌张,又有些感动,慌张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劝住这个爱哭的小女孩儿,感动是因为这个陌生的少女是如此的单纯而惹人怜爱。
他开始有些羡慕,又有些小小的期待,自己到底是取代了谁的位置,抢走了这种除了父母之外,纯净无暇的信任和关爱。
他不自觉的伸出了手,在灵儿的脑袋上轻轻抚摸:“灵儿,你能说的详细一点儿吗?”
陈青的温柔似乎感染了灵儿,她并没有躲闪陈青的手掌,而是乖巧的低下了脑袋。
“哥哥,是在秋闱结束那一天,我们家的仆人和书童死在了城外官道上,我们在石磨巷找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血。我们都吓坏了,爹爹请来了润州最好医生都没有医好,后来……”
“等等……”
陈青立刻制止了灵儿继续说下去,灵儿的话里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秋闱结束那天傍晚,城门石磨巷,那是他遇到杀手的地方,仆人书童都死了,难道灵儿说的是赵康!
等等……赵康?哥哥?难道我……
陈青忽然抓到了什么关键,立刻对灵儿道:“灵儿,帮我找一面镜子!”
灵儿不明所以,但很乖巧的照着陈青的吩咐去做了。灵儿熟练的在房间里找到了铜镜,“哥哥,灵儿帮你收整吧!”
“没事儿,我自己来就好!”
铜镜泛黄的镜面照出了一张熟悉的脸,陈青捏了捏自己的脸皮,很疼,与以往带着面具的木然感觉截然不同,这张脸血肉丰满,有着和身体其他部位一样真实的触觉。
他终于确定,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就是丹徒赵家的少爷赵康,而脑海中闪现出的各种相面,足以让他确认一个事实:一切的转变都是因为哪一张来历不明的面具!
可他不明白的是,赵康和他的书童仆人为什么会死在城外?
陈青开始害怕起来,他想不出赵康得罪了什么厉害的人物,只能确定,自己脸上的面具已经拿不下来了,之后他要以赵康的身份面对世人,而且现在他的处境相当不妙。
他需要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而保护别人唯一的途径,就是让自己变成强者。
科举入士,进入翰林院修炼儒道,是一条正规的路径,但这条路很漫长,不会及时的解决眼前潜藏的危机,他不知道那人何时会再来取自己的性命,所以必须要在危机再次出现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陈青脑海中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尝试盘亘在脑海中的那部《三藏真经》,尽管佛门不被大唐儒道正统接受,但因替考之事,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不管选择哪一条路,最坏的结果都是家破人亡,还不如放手一搏,挣得一线生机。
“哥哥,你怎么了?”
赵灵儿看着陈青在发呆,一脸担心。
陈青这才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对赵灵儿笑了笑,“哦,没事儿,对了灵儿,你说后来,后来怎么了?”
“后来李府的丫鬟送来了药膏,才治好了你身上的瘀伤!”
“李府?哪个李府?”陈青急忙追问。
灵儿眉头轻蹙,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
娘亲是陈青心中唯一的牵挂,他能够想得到,自己昏死的这些时日,娘亲一定伤心至极。
暂时将心中的顾虑抛却脑后,陈青急着要和娘亲见一面,以确保娘亲现在平安无事,他嘱咐赵灵儿不要惊动任何人,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离开了赵府。
但事与愿违,路过院门的时候,还是惊动了府里的丫鬟仆人。惊慌失措的仆人丫鬟尖叫着,消息立刻传到了正在与刺史大人商量赵灵儿婚期的赵家家主的耳中。
陈青不想与赵拓这么早就见面,他怕露出破绽,而且除了刚刚见过的赵灵儿,他对赵家其他人都没有好感,或者说感到十分厌恶和憎恨,他没有理会仆人丫鬟的惊恐,加快脚步走出了府门。
出门很顺利,守门的仆人没有阻拦,但让陈青十分意外的是,有人早在门外候着他。
这是一个俏丽的丫鬟,只看穿着打扮,就可以看出这个丫鬟来历不俗。
她的穿着打扮没有赵府里丫鬟那样传统和保守,淡妆轻抹,薄纱微敛,圆齿领口开的很低,雪白的****半露,托着一颗色泽光润的上品翡翠玉珠。除此之外,她手中还拿着一份烫金熨帖。
见陈青出来,她轻敛裙裾,款步徐行,笑意盈盈的迎了上来,一点儿也没有丫鬟的拘谨和见到陌生人的生畏表情。
“赵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喜可贺!”
陈青眉头微皱:“你可是李家的丫鬟?”
那丫鬟闻言微微讶异,娇笑道:“公子忒不识趣味儿,真叫你一口猜了个准儿!奴婢沁心,在这儿等候半晌了!”
“此处不便多言,借一步说话!”
沁心大有深意的笑道:“正合我意!”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了喧嚣的闹市。
“你家主子何许人也?”进入闹市,陈青直接问道。
沁心答非所问,笑道:“赵公子处变不惊,沁心佩服!”
“我已经习惯了,沁心姑娘不妨直说!”
“习惯了?咯咯……”沁心掩口笑了笑,正色道,“我家公子擅音律,懂诗画,平素最喜结交像赵公子这样的才子俊秀,所以差遣沁心来请赵公子,参加中秋月圆夜、在春芳楼举行的‘品诗会’,这是请帖,赵公子务必收好。”
沁心守口如瓶,陈青心中越是狐疑,接过熨帖一看,却见那帖子上只有一行小诗:“镜花水月都是真,颠倒五行换乾坤!”
轰!陈青如被雷击,心头大震,这诗句中意有所指,却不知是替考之事败露,还是化身赵康的事被人知晓。
他怔了半晌,再回过神来,沁心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于是赶紧藏好熨帖,匆匆忙忙赶出城去!
陈家村就在城郊,离县城只有二三里路。村里并无太多变化,只是村口大槐树下的井台上多了一层枯黑的树叶,冷风吹过,盖着霜白的树叶相互追逐着掠过地面,单调的沙沙声让整个村庄的空气里,掺杂着一丝不详的凄冷感觉。
越靠近家门,陈青的心跳得越快,可他的脚下并未停顿,却反而走得更快了。
“娘,你当心,小心烫到!”
刚入小院,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堂屋里传了出来,陈青惊疑,自己并无兄弟姐妹,是何人在我家里?
他紧走几步,躲在窗下张望,只见屋内陈设依旧,家具整整齐齐一成不染,似乎有人经常打理。
再看堂中央,娘亲正坐在椅子上,腿上搭着一块墨绿暖绸,在娘亲身旁,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半蹲着身子,小心地给娘亲喂着汤药!
“彩环,你有身孕,就不要老是照顾我,我这是小病,不打紧!”
“娘,你别说了,都怪那没良心的,忍心抛下我们妻儿寡母,害的您老人家得了这病!”女子说着,样子十分悲戚,眼泪说流就流,跟决了堤一样淌过了粉白的脸颊。
陈母道:“彩环,你别怪青儿,他对不住你母子,娘也难辞其咎!都怪娘没用,还累你和我一起受苦!”
叫彩环的女人放下空药碗,两人顿时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片。
看着娘亲痛哭,陈青心中如刀绞一般,他不能容忍别人欺骗娘亲,不管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有何企图,他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陈青忽然跳了出来,指着那女子大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女人,为什么在这里骗人!”
二人大惊,露出恐慌之色,陈青只见娘亲不知哪来的力气,从椅子上霍的站了起来,拦在了那娇艳女子身前,指着他喝问道:“你是谁?闯入我家作甚?你赶紧出去,要不然我报官来拿你!
再次见面,已是不相干的陌路人,陈青的心越发的疼痛,伸出手,却又无奈的缩了回去,这三步之遥,忽然变成了最遥远的距离,他很想跪在地上叫一声“娘亲”,可怀中藏着的那份熨帖时刻在他脑中敲响警钟。
他,不能连累了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