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灵囿内尽是些军机处的重要文件,对于一般人来说毫无用处,多年没人动过,现在好些文件死一样堆一起,也有要发霉发腐的,一件件夹着尘土连虫子都难得蛀上一蛀。国务院同意了这个请求,同一天,博物院派人前去点收,要装车运回神武门外的大高殿存放。派去的人每人发了一个白色口罩,清点文件的时候,同灾难现场一个模样,灰尘厚得已透不过阳光,出来的时候白色的口罩都变成了黑色,相当的吓人。与这一批档案同时接收过来的,还有观海棠藏书一批,是当年宜都杨守敬氏的私人收藏。光绪五年杨先生跟随何如璋出使日本,正赶上日本的“明治维新”,这些线装书要被淘汰,杨先生便在日本收购,一边运回过来。这批书中有好些已是国内罕有的珍本、善本。杨先生过世之后,他的后人把书卖给政府,政府把一部分书拨给了松坡图书馆,一部分放在了集灵囿。这批久佚之书就是一批宝贝,百般呵护地存在集灵囿,这次正好赶上移交军机处机密档案,国务院便把这一批图书也一并移交了。
图书馆和古物馆虽然早就虚设,不过细做一直未得到进行。这期间两馆的工作逐步开展起来,古物馆一马当先,成立之初馆中有好多需要拓片的文物,典型的有“散盘”、“嘉量”、“宗周钟”等重器,挪动起来相当的不容易。这些东西太过重要不能大手大脚,马衡先生(理事)建议在点查事务室对面,原来委员会及田园房屋管理处办公的地方,做传拓铜器的工作,又调齐念衡、庄尚严、吴玉璋、那志良在那里办公。传拓的工作比较专业,故宫方面的人包括调来的负责人多数只能进行监视传拓,其余时间负责古物馆的准备工作。这样实际上传拓的工作,由北京大学一位资深拓工薛先生领他的两个徒弟办理。最后古物馆的馆址迁到了西三所,这时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了。
与此同时图书馆的准备工作也紧张地进行了,袁同礼先生(理事)做图书馆图书部分的筹备工作,选定寿安宫为馆址。寿安宫离古物馆极近,有并驾齐驱之意,更是便于以后的管理。另者故宫文物不论古物还是图书都是无价之宝,并非一两个性命所能赔付得起的,设在一起便于做安保工作。寿安宫做图书馆,刚一敲定,各宫中的图书马上被提出,到寿安宫进行编目整理。故宫图书馆的大体运作情形就是这个样子,剩下的只不过是找书编目举一反三的拉锯活。
故宫博物院之所以急急地建立了,大部分原因是外部的压力。当时军阀混乱国体尚欠稳妥,虽有溥仪出宫,乌云处微露光芒,可“清室善后委员会”只是个临时机构,随时可能“瓦解”,只有成立故宫博物院这样的永久机构,方能“明哲保身”。从清室善后委员会到故宫博物院,鲜有哪个人为着身前身后一点微名薄利而奋不顾身的,他们之所以这样的努力,完全出于知识分子对文化架构的维系和修补,也是在传承中华的文化。事实上故宫人就是这样的厚道和可爱。
从溥仪出宫到委员会甚至博物院,对于文物的点查,忙得工作人员前脚不搭后脚,终于接近了尾声。大部分人还没缓过神来,又被各馆中调走,披星戴月地干起其他的活来。虽然都是些脸形消瘦的知识分子,干起活来却很起劲。故宫博物院在那样的形势下生存实属不易。时局动荡,博物院既不能做政治的赘余,亦不能成为政治的玩偶,所以走起路来,是跛子下乡磕磕绊绊的。
那志良的《我与故宫五十年》述:十五年3月18日,“三一八”惨案发生,这事本与故宫博物院无关,但是段祺瑞政府,因为早已不满意李煜瀛、易培基两先生在故宫的作风,借此机会诬指两先生为共产党,在惨案发生的第二天,下令通缉。李先生是院里的理事长,既失去自由,院中不能不谋补救之道,就在3月26日举行董理事联席会议,讨论应付办法。会中决定推卢永祥、庄蕴宽两先生做维持员,主持院务,这一时期,被称为“维持时期”。
受“三一八”惨案影响,故宫正副馆长被通缉。故宫博物院不得不由“维持会”维系,当时顶了很大的外部压力。维持的意思就是维系,被推选上的两位维持员,只有庄蕴宽先生一个人在,卢永祥并不在京。故宫博物院的发展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宫外的事蝇营狗苟浑噩得很,故宫孤鸣难立,只能靠庄先生一人左右逢源。维持员庄、卢两先生的敲定,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背景,庄蕴宽先生是清室善后委员会的监察员,又是故宫博物院的董事,对故宫贡献很大,他被推为维持员,是众望所归。可卢永祥却不同了,虽说也是院中董事,可只在康有为倡复辟运动时,康在致庄士敦的信中有“惟浙省不为动”的话。那时卢永祥是浙江督军,大家认为他不会袒护清室,所以就被选了,好笑得很。庄先生也不愿做维持会的第一把交椅,先生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只是再三推脱。李、易两先生受政府胁迫不得不暂时躲避,故宫方面群龙无首,急需一个掌事的人,因为庄蕴宽是吴瀛家母庄还女士的弟弟,所以故宫托了吴瀛前去说服,这才应了。
维持会刚刚建成,问题迫在眉睫,国民政府与直奉联军开战失利,不明缘由地从故宫博物院撤军,经济上博物院又很难自给,两个问题让人棘手。经济问题虽然让人头疼可终究是可以解决的,故宫的守卫问题却实在是个硬伤,一时半会儿难以治愈。博物院方面的意思经济问题绝不向政府妥协,由熊希龄董事介绍,向东方汇理银行借钱,汇理银行一向觉得政府信用不好,故宫又不能从政府方面出头向银行借款,就由庄蕴宽以私人名义拨借。由治安维持会的王士珍、熊希龄、赵尔巽、孙宝琦四先生担保,借到现金3万元。故宫好在还有每日的参观券可以收入,加之从汇理银行借到的3万元基本可以维持一年的运行。另一方面政府借“三一八”惨案,把李、易两先生通缉,表面上看是政府言之有物,事事得以公事公办廉明得很,可故宫和政府都明白,其通缉的理由诬蔑两位先生是共产党,纯属一派胡言并无事实依据可循,只是彼此积怨过深。有一首诗:“做人当做强,用剑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政府的这一手恰是上面的最后一句,当时的通缉令明示:“近年以来,徐谦、李大钊、李石曾、易培基、顾兆熊等,以共产党学说,啸聚群众,屡降事端,率领暴徒数百人闯袭国务院……”李的罪名是多年以来,他安排到法国留学的留学生中有很多共产党人。易的罪名是他与北大的共产党人交情甚好,还有他在湖南长沙第一师范当校长时,其学生中有不少共产党人,如毛泽东等。这时的情形是故宫和政府双方都不买彼此的账所致。博物院事事自专,政府事事掣肘,彼此很不融洽。又有猜忌又有提防,故宫怕是政府袒护清室,所以做事自专,政府则见故宫不买账所以“廉平掣肘,实为异事”想把事权夺回来。现在国民军要撤,鹿钟麟的队伍也必须要跟着走,故宫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清室本不想给政府这个夺权的机会,可现在已经是燃眉之急,自己编卫队是万万也来不及的,只好向政府方面妥协。于是庄蕴宽先生商请内务部调警卫队接洽,内务部答应了。
5月4日博物院交接,警卫方面也同时换防。维持会的接收人是庄蕴宽先生,委员会方面的代表是陈垣先生。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内务部部长屈映光借此机会在博物院中大肆伸张势力、大派职员,并且以庄孟玉为警卫处处长。陈垣先生对此十分不满,在交接演说时说:“今天是本院自编警卫队成立之期。”言辞激愤,不满之意,已见其言辞脸色。事后陈垣先生又再三向庄蕴宽先生抗争,指责内务部部长不应当在院里派员,庄先生望其端倪也早知一二,只是碍于当家人的为难,只好笑一笑。事到后来,由吴瀛先生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把内务部所派的人员一律改为顾问。这边内务部部长屈映光也不满了,也跑来找庄蕴宽先生,言说陈垣先生当众讥讽丝毫不留情面,并诘问庄先生说:“贵院明明借用内务部的卫队、经费、服装,在在都是部费,人也是本部分出来的。本部出借卫队,是一个不容易、不寻常的人情,何以陈垣可以一笔抹杀,当众令我难堪?我当时为顾全双方面子,所以不计较,请问应当怎么解决?”庄先生自是维持会掌家的难辞其咎,所以费了好大周折,揽了所有的不是,折去半斗口水方才平息了。
国民政府开战失利,国民军要从故宫撤防,鹿总司令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撤防后刊报做了一个声明:
北京各部院、各省区军区长官、各法团、各报馆及全国同胞均鉴:
清宫古物,非清室之私产,乃我中华历代文化艺术之结晶。凡属中国国民,人人无私有之权,人人有保护之责。此国家国民人格所关,爱国爱己,为国人所当同具之观念也。民国十三年10月23日,有清逊帝溥仪出宫,钟麟其时忝居京畿警卫之职,协同守护,责无可辞。诘己奉公,未敢自信。古人有言“君子为行不使人疑”,钟麟何人?能无只惧?故入手办法,即主公开。为求公开之彻底,爰有清室善后委员会发起,概由各部署慎派职官,各团体公推代表,集合多方人才,以共组斯会。但所定规章,非常严密;所经手续,不惮烦劳。物无巨细,皆经多数人负责签名。载诸簿籍,历历可稽;映印写真,斑斑可考。此种经历,历韧不磨。钟麟为发起人之一分子,对于委员会诸公之苦心孤诣,实不胜其钦佩;而扶中自问,亦可以告无罪于中国矣。然因政治之关系,每生想像之怀疑。钟麟窃喜乘此得以证明一切古物之丝毫无缺,尤为明告内外清白交代之适当时机。谨撮要端,以明权贵,是非功罪,悉付公评。
一、民国十三年10月23日起,钟麟以警卫京畿之职务,选派队伍,会同保安队及驻守警察,三方共同负守卫宫门稽查出入之责(其实钟麟未兼任警察总监)。与宫内古物,无直接关系,至十五年4月5日交代之日止,分任守卫者,计1年又6个月。钟麟所派队伍,本有饷糈,故从未另行支取分文。
二、清室善后委员会,即于十三年11月某日成立,负物品保管及点查之责。其组织章程,点查手续,均经委员全体详订各项规章,分别公布。
三、点查物品,一物须经多数委员之手,签名盖章,摄制照片,且有详细报告,分别刊行,以资证信。
四、物品之保管,完全公开。故自委员会组织就绪,即任中外人士入内参观。为益术普及起见,十四年10月乃设立故宫博物院,规定参观日期,成为公共游览之地。
五、钟麟为委员会发起人之一,亦为该会委员一分子,责任权限与其他委员相同,唯因宫内外守卫中,有钟麟所属之队伍,为预防流言起见,曾向委员会要求撤退,并建议由会中自编守卫之办法,辄因款项无着,未曾实行,故至今始达交代之目的。
六、本年3月18日,惨案发生,委员长李煜瀛因此离职,乃公推庄公蕴宽、卢公永祥主持会务。钟麟再申前请,承庄公向内务部屈总长映光商准借调古物陈列所警卫改编守卫。钟麟所部队伍,于本年4月5日交卸撤退守卫之责,自此日起告一结束。
七、交代之日(即4月5日)由委员会召集各委员、监察员、各部院助理员及顾问开会,是日钟麟派主任参谋陈继庵代表到会,正式交代。会议室除前述各委员等外,来宾并有各部署长官及各界名流、新闻记者,共计300人左右。会议毕,由陈继庵请全体人员到各宫查看,遂由高等检察厅吴厅长家驹、司法部汤参事铁樵及各员,至各宫查视一周,庄公蕴宽之演说及详细情形,已见各报,兹不赘述。
八、钟麟虽脱卸守卫之责,仍为委员会之一委员,今后唯当尽一人之知能,与各委员协力同心,维护文化艺术所关之古物于永久。至钟麟所部守卫期内之一切详情,簿据、册籍、报告等等,均曾先后公布,且保存于委员会及博物院中,国人随时可以考察研究也。谨陈崖略,邦人君子,乞垂察焉!
中华民国十五年四月十日鹿钟麟
从“自唱逼宫”到维持会,期间鹿钟麟鹿司令尽职尽责,是故宫人心目中的英雄军人。民国十四年(1925年)9月,有人倡议把故宫文渊阁所存一部《四库全书》,交给某书局付印,想把这部书运走,清室善后委员会为保全《四库全书》,想在文华殿与文渊阁之间,砌一道墙,把文渊阁与文华殿隔开,圈到这边来。同鹿司令商量,鹿司令马上同意并派了工兵一营,连夜砌了起来,以后还设岗监视。鹿钟麟重情重义、洁己奉公、知大义明是非,实在是难得的好军人,这一换防虽不是永别,可故宫方面仍觉得是一件损失。
时局又有变,段祺瑞的腰杆是西北军,段政府的存在全是依托着这支队伍,直鲁联军大举进逼,西北军负隅顽抗却收效甚微,不得已撤出北京城,段政府也随之垮台。
故宫博物院成立以来闹得全国沸沸扬扬,鹿钟麟的队伍在北京城里一夜之间退得干干净净,随后浩荡的联军涌进来。进驻的联军第一时间就打起了故宫的主意,这些军人哪里晓得文化国宝的重要性,他们只是知道里面的东西值钱,谁得到了谁便可以享用一生。当时北京处于没有政府的真空阶段,只有王士珍等一帮元老组织了一个临时治安维持会维持着。
4月23日下午,风风火火的一伙人来到神武门,兵马车辆一应俱全。两名军官气势汹汹地要见故宫办事人员,并要求立即腾出地方,明天派兵驻扎。说完,指手画脚地安排。在场的人吓得瞠目结舌,他们走后马上告知庄先生,庄先生问明情形,又赶去治安会,把这事告诉给王士珍、赵尔巽等。庄先生这边说:“故宫实在愿意有力的人继续负责维持,但是必须先有一番手续,如果不等候交代,强迫来驻军,那么,故宫关乎历代文物,万不能拱手让人。”那天正赶上治安会中的元老们在外交大楼替联军接风洗尘。就在席间,当面询问各军长,是否确有其事?各军长皆表示不知此事,铁定了是手下的擅自行事。依各军长的意思要勒令禁止,京畿警备司令王翰鸣当时在座,也声明要出布告,严禁神武门故宫驻军,如有军队来往,可电告司令部,由司令部派员与其接洽。
第二天果然有部队开到神武门来,警备司令部派了李继舜等三位参谋赶到故宫,严重交涉才把部队开到别处去,李参谋又手书一份布告张贴在故宫门首,以后严禁军队驻扎。
三个月故宫博物院苟安无事,原来依附在清室华袍上的蛇虫鼠蚁又开始有星星之势。当初鹿司令的部队在京,是有“逼宫”这么一出戏的,那些清室的遗老和无聊的政客们不敢轻举妄动。现在鹿司令的部队出了京师,他们便都复苏起来,公然以清室内务府的名义,向国务院上书,多以为国民军时代的设施易于摧毁,竟肆无忌惮地要求溥仪回宫恢复优待条件。
康有为致电吴佩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