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初一时呆住,他本来听月女讲第一件事,以为自己所想并未属实,可是第二件事,终证实心中所想。他心头一痛,浑身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一般,良久,他抬起头来,看到月女正愣愣望着自己,他抹抹双眼,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月女平静道:“若是这件事对你来说太过重要,我……我愿意现在就离开,我……我知道身为女儿身,这件事不可容忍……”方文初听她言语,猛然一震:不错,男人若身陷温柔乡,平常人只会说他们是登徒浪子,浪子回头,千金不换,前事无人再提,而女子若是卖身青楼,则必要一世遭人白眼,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可是众生本不该是平等吗?月女对一次失足如此坦白,自己却没有勇气去谈起曾经过往。
这些想法一旦袭上来,他这么多年没想明白的东西忽然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也是肮脏的,甚至比眼前深爱的女子脏千倍万倍,至少眼前女子为了真爱不惜说出难以启齿的真相。她的身子脏了,但是她的心是干净的,不,她全身都是干干净净的。人从来就没有因为外界的东西而变得肮脏,他们只会因为本身的狭小而变得一钱不值。
想到这些,他绝望的心境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他走到月女身边,抱起她轻声道:“小湘,没事的,这些都过去了,我不是以前进过勾栏,也对其他女子动过心吗?咱们不要想别的了,我们今日能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喜欢你胜过任何人,咱们以后都不要分离了,好吗?”
月女把头埋进方文初的怀中,眼泪一时断了线般飞扬。
这一路顺水而下,长江风景变得极快,方文初心中无碍,坐拥美人,品诗饮酒,好不快意,而月女似有心事,一路终不多言。船夫们看出这其中必有端倪,却猜不透两人心中所想,只是奇怪。方文初渐渐也被月女影响,但是就算问月女,月女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话。
直到这日船至太湖,只半日光景即可赶到水寨,夜幕降临,月光撒在太湖上,泛为点点珍珠,飘来荡去。月女趁方文初熟睡,取了包裹,踏上船头,凌风而立,听着潺潺流水向远方流去,一些昆虫在夜里鸣叫,似是特意奏的曲子,传诉离别之愁,她一把拔下头上玉簪,长发簌簌而落,飘扬在风中。许久,那青丝终是下了决心,身形一飘,消失在岸上,惟留月光千点。
清晨曙光一亮,方文初悠悠醒转,他一摸身边,佳人已然不见,不由唤道:“小湘,小湘,你在哪儿?”忽然心中一惊,蹦了起来,运足内力,喊道:“小湘,小湘……”
只有回音往返,却不闻月女回答,他一跃出舱,抓住那年长船夫问道:“小湘呢?”年长船夫被他抓得生疼,直叫道:“我受不了了,公子快请住手。”方文初连忙收手,道歉不迭:“是我不好,大叔,你看见小湘没有,她去哪儿了?”
船夫看他伤心神色,只叹道:“我也不知道湘姑娘去了何方,但是昨晚她嘱咐我将这封信交给你,公子你看看有线索没有。”
方文初抢过船夫怀中掏出的信笺,拆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文初,
郎之真情实意,妾心甚感。非是不愿和郎君一同返回水寨,委实因心中决断不下,若是一生以月女之容视之,恐未得以真容而现,终是骗去郎君一片痴心,妾身亦忐忑不能成眠,反复思之,愿得易回真容。此后两相成别,相逢之时,亦不能知,只愿郎君千岁,万事均好,就此一别。万望勿念。
小湘亲笔”
方文初看得发懵,他叹一口气,道:“小湘,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们在一起,早就不是当初的方文初与付悠雨啊。”
月女在苏州城里步行,她戴上斗笠,走过大街小巷,品尝了方文初那天清早特地为她买来的苏州小吃,可虽是刚出笼的汤包和粽子,却似乎没了那个早上的香甜。她逛过苏州的名胜,爬了虎丘,也去了方文初提过的寒山寺和枫桥,终是一个人的影子拉长了,空自寂寥。
夜深人静,她在客栈里打点好一切,准备夜闯江南姜家,在街上运起轻功,像幽灵一般急速移动,在街转角阴影中,她感到几股极其强烈的杀气。注目看去,四个黑影跳进姜家宅院内,她微感诧异,提起真气,也一跃而入。
四个黑影穿过重重假山,仿是十分熟悉这里地形,不一会儿,四人来到一个亮着灯火的房间外,其中一人低身吩咐道:“上面来的命令是查清这姜容的底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杀她!”“是!”其余三人一齐应了。
月女虽躲在远处,却听得一清二楚。她一想之下,大概明白:魔教这次易容伤人之举,已经惊动羽仙人,这些探子当是他派来查清易家底细的。她无声潜伏,盯着四人,那为首一人正要招呼其余三人动手,忽听那房里传出一声极柔媚的女声,是姜容的声音,她略带疲倦道:“苦叔,这些东西都拿下去吧,我不想看了。”
“是,”姜苦应道,“但还有一件事,听闻最近青城山发生大乱,好像那阴僧借易容之术给众多高手下毒,江湖中人现在对我们很是怀疑啊。”
“是么?阴僧出世,用了易容之术?”女声似是有几分惊讶,“姜岐现下是否还关在风雨堡中?”
姜苦忙道:“还在阁中,属下日日视察,他绝不可能逃出去。”
“好,”姜容满意道,继而又愁道,“可是这次易容之术,到底是谁在幕后操控呢?莫非是开封杨家,他们家木易神功极为巧妙,虽是后起之秀,这些年气势一盛,简直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若是当真帮了魔教,我们倒可以趁此时机把他们给铲平了。”
“少主言之有理,少林已然抖出凤舞绝叛变杨家的秘密,看来杨家的危险更大。不过据属下来看,还有两个可能。”姜苦禀道。
“哦?苦叔你见多识广,不妨说来听听。”
姜苦沉吟道:“南疆之中,据说有一种画皮之术,既然阴僧请得动蛊夫人,那么他能化出众人面皮,想必也不足为奇。而据说上忍当年曾远赴扶桑学艺,扶桑忍术中多有伪装借遁之术。只因我们易容之术太过出名,才让天下人怀疑我们姜家。我们究竟该如何是好,还请少主明示。”
“既然如此,”姜容微微犹豫,“我明日向武陵源及诸大门派递上书信,证明这件事与我们姜家无关。”
“好,少主这样做,总算主动撇清那些怀疑和留言。毕竟我们名声太响,若有人易容作恶,总是我们首当其冲,遭到非难。少主你也实在不易啊。”
“哎,苦叔,你怎么也这么说。我既然得老掌门信任,当然得尽到自己的责任。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早些下去歇息吧。”
“是。”姜苦领命,那四人见灯下身影慢慢向外走来,赶忙往旁边一窜。姜苦推开门,似未发现这四人踪影,又关上门,提着灯笼退下了。
那领头人见姜苦走远,手一招,将其余三人带到一旁,商量几句,终究走了。月女想想,心中好笑,果然等四人消失,姜苦没提灯笼,匆匆跑回此地,推开门道:“少主,那四个家伙走了。”
化为姜容的姜岐慢慢踱出来,恢复原声道:“不出我所料,羽仙人果然早就不信我们了,只希望这次能平安避开此劫,若是被他们发现我的身份,只怕真要糟糕。”
姜苦抚着胸口道:“我刚才心里跳得可真快啊。”
“幸苦你了,苦叔,”姜岐转又问道,“我姊姊她最近怎样?”姜苦道:“她一切都还好。不过被关在风雨堡中,想必少主也清楚她的感受。”
姜岐点头道:“不错,我那时被关在风雨堡也是同样憋屈无聊,现如今只望阴僧能彻底推翻武陵源,那时我才能再把她放出来。她若想要自由,只有自求多福了。”
月女闻听此言,亦不由黯然,她见姜容和姜岐手足相残、煮豆相煎,又想到自己和阴僧、苏博望与玉无缘,天下间,莫非真是声名、权势、钱财这些最重么?
她扯下面纱,走出来笑道:“两位,好久不见了。”
姜苦微微一怔,等看出是她,也笑道:“悠雨姑娘,你终于来了。可是要我为你换回本来面目?”月女迟疑道:“虽是如此,可是一旦真要换去面容,又觉物是人非,心中忐忑难平。”
姜苦叹道:“没想到易一生之容,虽则救人,亦也伤人,师父若活到现今,知姑娘如此难办,不知又当如何。”姜岐接口道:“其实现今换不换回从前面容,只在姑娘你自己。你以月女身份处世时,还可为江湖正道所容;而如今成为魔教潇湘使,想要平平安安过活,恐怕极难。所以若换回付悠雨之面容,定可避免不少灾祸。”
“可是我要换回原来面容,却并不是为了这个……”月女幽幽叹道,“姜苦前辈,我想问你,原来付悠雨的面容,该是如何?”
“若你要问美丑,师父曾对我说过:易容之术,本是随心所欲,但一生之容不同,只能将真实面貌略加变化。姑娘当年虽然年龄还小,但是已然可以看出容貌动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和那家女儿的面容神色相仿。其实那时印象实在太深,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付悠雨的容貌。我易过这么多年的面容,十年的变化也能猜出一点。若是姑娘怕会变丑的话,不如我来勾勒如今大概面容,姑娘来看看吧。”姜苦长袖一揖,将月女引入那灯火跳跃不定的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