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如今她一想从前之事,难免头痛欲裂,只得摇头驱开这种恶心,勉强朝方文初一笑。
方文初见她不生气,道:“这是我爹年少时和娘常幽会的地方呢,娘早逝后,爹最爱在晚上一个人呆在这儿,我有时会在这儿碰上他,可以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在这里的时候,总是心情特别低落,而我在这儿的时候,却总是觉得很开心,因为没有那些孔孟之道,我也就可以想点喜欢的东西呢。”
月女没有接他的话,方文初拉了她的手坐到岸边,从侧面切出一个石子,石子连打了五个水漂才停下。月女侧过脸来看那石子,他则看那一抹青丝随风而动,朝她一笑:“其实我爹当真寂寞呢,我呢,也半是因为寂寞,才有这仙境般的美景供我欣赏。”
“假话连篇,”月女轻哼一声,“这太湖上的船娘你都识得,怎么敢说自己寂寞?”
“那是你不懂我,也没尝试过去了解我吧。”方文初似是无心叹道,月女心中竟是一颤,她还会像以前一样那么的想去了解一个男子吗?方文初不料她心境变化,道:“我与那些女子倒有过吟诗作对,还曾进过勾栏之中,这些,我也没得隐瞒。”
月女虽能想到这些,这时听方文初如此坦然道来,像是在说别人故事,还颇有几分诧异。方文初自语道:“我与她们也吹些牛皮,但是难得有几句体己话,彼此都知道对方是逢场作戏,反倒痛快。可我不得不承认,和你在一起时,我什么都敢说,也许,真因为你是魔教女子,我才敢这样口无遮拦。”
月女抱紧了双腿发怔,方文初想了想,又问道:“你小时候,竟没学过戏水吗?”
“小时候?”月女一片茫然,脑袋中一片空白又涌上来,“我好像不记得了,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是十来岁了。除去与金步摇练武的日子,我做了三年的侍女,其他的,我都没印象了。”
“哦?”方文初奇道,“你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不记得了。”月女以手支颐,脸上一丝痛苦之色褪过,“别问了。”
“好好好,我不问,你也别想了,我还说我自己呢。小时候爹总是很忙,因为醉心武学与名望而很少回家,因此冷落了我娘,娘一直郁郁不乐,她总对我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待得落花谢去,空折枝也是无用。”
“你娘这样说,倒也没错,可是人生在世,若真是享乐一场,一辈子过完,也只能空叹浮生若梦了吧。”月女若有所思。
他又一次悄然捧起她的手,她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和他一起,静静沉浸在这万籁俱寂之中。
午时末,一只船由四个汉子划到水寨前,下来两个侍女引四人前往风雨堡。这船在太湖上飘荡,眼见远处姜家门匾额上“千人千面”四个大字越来越近,一道斗笠遮面的月女心跳也骤然加快,她偷瞟一眼方文初,见他与方中翼两人气定神闲,畅谈这太湖风光,不禁心下稍安。一旁的阴僧早已穿上下等人用的衣服,更用一抹头巾遮了光头,毕竟是要入易容世家,即便是千变万化,也难逃对方火眼金睛,索性以本来容貌见之。
月女看阴僧脸上雄霸天下的气概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只是怎么也抹不去的谦逊与卑微,不禁心里一哂,而玉无缘,也是极会唱戏之人吧。这世间之人,何苦那么容易顶上不同的面容,翻脸翻书一般快,失势之时,浅斟低唱,俯眉顺眼,得势之时,猖狂也极,目中无人。她想到这些,顺手捡了船内的石子,一手打出去,竟望见方文初眼光似有似无投来,心中竟喜了一下。
岸上早有姜容领着两个侍女守候,见方中翼来了,姜容敛裾行礼,这四个侍女随即合成一队,将方中翼四人围在中央,半迎半押般将他们领往姜家。姜容并不领他们走正门,绕这外墙走了许久,来到一侧门前,这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
面前是个依山而挖的石洞,洞里面透出一股深深的阴气,月女浑身一颤,身上的玉禅功马上运出,抵御这阴森寒气,而阴僧似乎闻到半丝熟悉的味道,向前跨进一步,方中翼看似不经心地将左右手分别搭上月女和方文初的肩上,将两人定了一定,然后当先随姜容走了进去。
里面愈走愈深,姜容与四个侍女各擎烛台,也只能将这洞照得略微清晰几分,四人仍被围在中央行进,水滴落地的声音叮当作响。
“吾姊奸猾,未必亲以其身相见,她或以易容之能,混于四贴身侍女之间。自我叛出易家,暗杀高手苏博望已藏身堡中……”
月女收敛心神,心知若将内功展露无疑,苏博望必会察觉,她记得苏博望这个名字,好像在玉无缘的口里提过一两回,据说也是叶一眉的弟子,怎么却会选择做了个杀手?既与玉无缘有师兄弟关系,何以玉无缘不愿提及此人?月女念头飞转,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前方的路越来越亮,及至一个完全被火烛照明的屋里,这石屋约五丈见方,对着有三道门,高处却是一片漆黑,看不清所以然,姜容立定,回头来笑道:“各位请在此地稍候,我和小湘姑娘进去易容,这易容之术费时甚多,请各位耐心等候。”
方中翼颔首,与方文初各取一处坐下,阴僧侍立一旁,月女别无他法,随姜容及四个侍女走进中间那道内室。内室门一关上,她就看到了被关着的姜岐,他被锁链缚着关在笼子里,绝望地看着她。她正欲出手救人,忽感到一阵眩晕,这一下周遭竟全是五色云雾,那五个女子通通不见踪影。
月女听到姜容道:“小湘姑娘,请坐。”
她环顾四周,什么都看不清,这一片云雾几乎让她怀疑双眼还能否视物,看不见座椅,她不敢乱坐,却听姜容催道:“不用怕,请坐。”她只得依言慢慢往后坐去,居然真的坐定了。她猛地感觉一道冷冽剑气蓦地朝她袭来,正要出手,忽敢剑尖已抵上咽喉,哪还敢再动,瞬间她身上几处大穴全部被这人点上。
月女只听姜容在她耳边笑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魔教的阴谋吗?还好我提前得知你们诡计。今日既然进来了,我就为你易上一生之容吧。”
她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惧,想喊,但是根本开不了口。
“你可以去杀门外面的那三个人了。”姜容冷然叮嘱。
“是。”一声没有感情的答话,号称天下暗杀第一的苏博望应道。
阴僧忽而听到一丝极细的呼吸声,从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他不敢抬头露出破绽,只轻唤一声道:“退!”方中翼连忙抓起方文初就朝墙一边闪去,这一避之下,头上来的七把剑全部落空。三人汇合到一起,阴僧看着这七个持剑之人,双瞳收紧了一下:“看来姜家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为首一人道:“不错,你知道就好。”
方中翼淡道:“既然知道了,我们就直接救人吧。”话音一落,竟欺近七人身前,这七人全不料他这身法如此诡异,一愣之下被他夺了一把剑,为首一人见状连吹两哨,被夺剑的人拔出腰间短剑,七人摆好剑阵,将他围在正中。
阴僧笑道:“你们这些鼠辈,爷爷还在这里呢,怎么不对我动手呢?”
“有我在这里,只要你往前一步,我就将方寨主的宝贝儿子杀了。”
阴僧寻声望去,身着夜行衣的男子愈走愈近,此人的口气,竟比自己还要冷上几分。
那团五色云雾袭来,催得月女昏昏入睡,她虽努力唤起自己意志,但是身体仍然一点点地软下去,姜容笑道:“你不要指望门外之人了,我看有苏博望在,他们也难逃一死。”
那女子继续狠狠道:“你这么美丽的面容,等我帮你缝上一张绝世无双的丑脸,看还有哪个男子喜欢你。”
她能感觉到一把锋利的匕首在自己脸上比过,她绝望地闭上双眼。
“且慢!”是姜家总管姜苦,他惊道,“少主,我记起这张脸了!”
阴僧已被逼至角落,他护在方文初身前迭遇险招,却在这剑网之中找不到一丝破绽,眼前的这把剑似乎也不急着将他杀死,只是要将他的忍耐度逼到极点。人传苏博望江湖中排名第六,更在玉无缘之上,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么多剑下还还不了一招。
而另一头,方中翼固然是先声夺人,那七人武功也并不很高,这剑阵却端地诡异至极,眼见剑光越织越紧,方中翼大喝一声,这厢一剑荡开七人之剑,横剑胸前道:“这莫不是七星老道的剑阵?”
“大胆,我师父的名号,岂是你能乱叫的?”为首那人怒道。
方中翼笑道:“七星老道,虽然教出的徒弟一般,到底这七星剑阵不堕威名,好,我正要来好好领教。”
“既然你要见识七星剑阵的精妙,我们今天便让你看看,师兄弟们,出剑!”
“这张脸,你见过?”姜容不禁奇道。
“我本以为今生,再也看不到这张脸了。”姜苦喃喃道。
“哦?难道,竟……竟是姜凌所易那张?”姜容追问道。
姜苦脸色黯淡下去:“不错,我亲眼目睹师父精妙的易容之术……”
姜容冷笑道;“天下人不都道他是天下无双的易容高手,今日我就看看他是如何易成这天下绝世的面容的!”
“少主你要作甚?”姜苦讶道。
“我便拆了她的那张面皮,看看她究竟是什么面容!”
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头如此疼痛?月女感到一个阴谋从脑中深处浮现出来,自己不过像是狂风暴雨下巨浪汹涌中的一叶扁舟,在一阵阵的冲击中飘零。
“你这样护着他,怎么可能和我一战?”苏博望手中剑招变慢,容得阴僧慢慢喘过气来。
阴僧强笑道:“我若腾出手来,怕你无命!”
苏博望将剑气慢慢收敛,站到一边,淡淡问:“你为什么定要救这人?”
“这话问得好笑,换做是你,难道你不会救人吗?若非我需要利用他们,我又何必救他?”
苏博望只道:“不对,若是你只是出于承诺,以你的为人,不可能会全心全意救他。”
阴僧惊道:“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苏博望冷笑道:“你内劲蕴掌,虚而不发,处处示弱,只为关键时刻一掌将对方毙下,身有内伤,却极力假作无事,哼,你这种人该是怎样的呢?难道是信守诺言的典范吗?”
阴僧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苏博望根本不在乎他的表情,道:“然而你为这小子,刚才一瞬竟不惜用身体去挡我的剑,我倒佩服你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义气。”
方文初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阴僧,脸露疑惑,却听阴僧哂道:“你这杀手,话也忒多了,我爱救谁便救,与你何干?有本事便杀了我,我还会谢你不成!”
方文初突道:“大师你不用管我,文初只此一命,死了也不足惜,若是大师为了我舍命,文初也不能为你超度。文初一生最怕欠别人人情,佛家也讲放下,你还是放下我与这剑客一战吧,也许能赢也不一定。”
小子,你还和以前一样啊,生死关键的时候,还敢这么大言不惭?说什么怕欠人情,小时候你被孩子们围着打的时候,不是我帮你出头的吗?阴僧想起小时候的事,嘴边竟然挂了一丝笑意,然而身躯仍是不动。苏博望觉出他眼神变化,这时自己若是出手,此人只怕凶多吉少,他当杀手后所杀之人也不算少,不知今日为何竟然不忍下手。
月女看到那把匕首探到脸前,目光不瞬,盯着对面射来的一双寒目,姜容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色彩,也许这易容高手终于能知道这易一生之容的秘密了,而她,也想起一切来了。
那时,她方八岁,是付无殇之女,和哥哥步云还有方伯伯之子文初玩在一起。父亲需要四处奔波攻打那些不肯降服的武林中人,于是她和哥哥都呆在方伯伯的太湖水寨里,不久父亲在蜀中被围困的消息传来,武林人出其不意忽然攻打平静的水寨,方伯伯被人擒住,她和哥哥跟着几位父亲的手下悄悄前往蜀中。一路上那些手下几乎全部殒命,瞎了一眼的无相在关键时刻只得救走步云,她躲在草丛中,还是被两人发现了,那是苏州姜家的人,他们本拟将她带往武陵源,后来终是看她年少不忍如此。
“师父,那我们待拿这女孩怎样?”年少的问那年长的。
“武陵源到处张贴画卷,我看若要真正救她,必须得施易一生之容。你去这周围人家问问,看看有没有哪家女孩新死,对他们说,我能换一个活的孩子给她。”年长的闭上了双眼。
“为什么我找不到一丝针痕?”姜容惊异地问道,“姜凌他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没有回答,姜容回过头去,一只手忽然捏住她的脖子,她艰难地呼吸道:“怎么会……”
是姜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