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氛围越来越热络。陈维高切菜、剁馅儿、擀面皮、包饺子,忙得不亦乐乎,他一边忙一边轻声和若小安聊天,说到高兴处,也会用力大笑。
若小安没见过这样的正部级官员,身子瘦、高、硬,行动就像草一样自如而有风度。他狭长脸,高颧骨,纹丝不乱的头发在厨房的忙碌中从前额垂下了几根,耳后也长出了不少银灰色的头发。她的头发是乌黑的。
若小安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盯着她的眼睛说——“黑是黑,白是白,很干净”。此刻,他的表情隐在暮色中,她只注意到,男人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专注而有神,好像正和他刀俎下的鱼肉深情对话,他爱它们,所以要吃了它们。
她对他这么用心地为三个人做一顿晚饭,竟有点于心不安,这合适吗?但是对他给予的这许多关注和“区别对待”,她又觉得很高兴。机会,若小安此刻想到的是机会,他会比杜天青更有用处的,对不对?她定了定神,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害怕泄露不该泄露的心事。
做菜是需要悟性的,一个有悟性的人是善于观察的人,能够捕捉生活中最美妙的细节。做菜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能力,做菜时的挥洒自如与工作时的运筹帷幄非常相似。若小安一直认为,“治大国如烹小鲜”。
她也能理解陈维高说用锅铲追到了他的太太,此言不虚。因为会做菜的男人确实很迷人,能留住女人的心。对寻常女人而言,男人下厨的意义,是在长期平淡的生活中给予对方的体贴与呵护。幸福有时很简单——它就是一道家常菜。
厨房一角的四方鱼缸里,两尾肥鱼游得正欢畅。陈维高站在那儿,盯着看了两秒钟。陈维高站在那儿,盯着看了两秒钟。两秒钟之后,这两条鱼的命运就有了天壤之别,其中一条被他的一双大手毫不犹豫地抓了起来。他背对着若小安,她看不见他的脸和表情,但那个姿势果决而熟练,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会杀吗?”他抓着鱼,转过身来笑着问。
她摇头,尴尬地一笑:“杀鱼、杀鸡,这些是我唯一在厨房里干不了的活。”
他又深深地看着她,笑着说:“嗯,君子远庖厨。”可是他自己似乎很享受待在厨房里的感觉,为什么却要这么说呢?
她一时不懂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于是赶紧解释:“我喜欢会下厨的男人。”说完,觉得有点不妥,便补充道,“孟子不是那个意思。”
他哈哈大笑:“我知道孟子的意思。所谓‘君子远庖厨’,不过是古人一种不忍杀生的心态罢了,作为仁慈的品德加以提倡。可是却被一些偷懒的男人断章取义地当作不下厨的堂皇理由。”他看着若小安,“可你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误会了。若小安猛地想,干脆让他误会去吧,说不定正好可以利用一下这微妙的暧昧。不是坏事,她想。对方是陈维高,所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利索地刮了鱼鳞,将一根筷子插入鱼的身体,它睁着惊恐的眼睛,猛地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她低着头,没有回答刚才那个问题,他也没有再追问。
男人继续前前后后料理食材,刀法娴熟,技巧老道,绝不是个简单的家庭妇男。本来就不是。
厨房的空间不大,两个人挤在里面,难免擦碰。陈维高在橱柜里找适合装鱼的大盘子,顶天立地的木柜子,里面还摆着不少名贵的青花瓷,有些瓷盘底部还有“长春宫制”、“坤宁宫制”、“储秀宫制”等字样。木门上安了弹簧,他拿着盘子转身的时候,柜门“砰”的一声碰上了,打了他屁股一下。
“辣椒。”他干脆地下令。
若小安正在把红的绿的辣椒切成丝,一缕头发滑下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拂走,沾着辣椒水的手指却不小心擦着眼角,她被熏得眼泪直流。
“别动。”一双又厚又暖的大手忽然上来捧住她的脸,“过来用水洗一洗。”
他带她到水龙头底下,“哗哗”的水流声淹没了若小安,短暂地,她睁开另一只眼睛,看到他的两条长长的腿抵着她的,实在靠得很近。
夜幕降临,厨房的顶灯亮着,像一枚金色的向日葵,她无法向上偷偷看太久。于是闭上眼睛,继续弯着腰、侧着身,在凉丝丝的水流下冲洗眼角。隔着呢子长裙,可以感觉到大腿一侧的温度,是男人透过考究的西装裤传来的体温。
油锅已经烧烫了,他不得不离开:“自己冲吧。”他说。
“嗯。”若小安闭着眼睛点头。
忽然,他俯身伸手探到盥洗池下方的杂物柜里找胡椒粉,前肘无意中擦过她的大腿。若小安直起身,一脸的水,眼睛还闭着,不敢睁开:“有纸巾吗?”她摸索着问。
陈维高看了一圈,没找到,鱼正在热油锅里兹兹作响,情急之下,他靠过去说:“擦我身上。”
她闭着眼睛贴上去,隔着衬衫,是他坚实的臂膀。在厨房里忙碌了这么久,他身上有淡淡的姜葱味,但不觉得讨厌。
他的左腕上戴着一块样式很简单的手表,不是什么名贵的牌子,棕色皮表带汗渍斑斑。但若小安仍试图看清表盘上的logo,生怕自己有眼无珠,错估了它的价值。然后她猛地发觉自己有一种本能,就是无论眼前出现何人何物、发生何事何情,她都能第一时间将之与金钱挂钩——这个到底可以值多少钱?
这种习气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是她在幼儿园里讨厌练字、练舞而被外婆训斥说练好了将来被男人抛弃时才好有个一技之长的时候吗?是她小学时读了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而试图冲进暴雨里找那个可怜女人的时候吗?是她初一时发现父亲有了外遇却又不得不替他在全家人面前隐瞒的时候吗?是她高中落选学生会长而被好友告知因为当选那人的外公是某某部长的时候吗?是她大学里与教授爱得死去活来而后来却被那些人斥为狐狸精的时候吗?是她弃学离家一个人躲到东州在高级会所里寻找机会的时候吗?还是,从遇到老傅的那一刻开始的?
“怎么了?”见她发愣,陈维高温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没事。”若小安回过神来,她抬头一笑。
不知道是因为出汗还是灯光的关系,他的嘴唇很有光泽,很滑润。她有点诧异,自己竟然会注意一个男人的嘴唇好看与否。此前,她向来看不到这些。
从年轻人的标准来看,他不算英俊,当然也不难看。这种字眼对他如此身份的男人来说,本来就不适用。但是,她就是注意到了。一瞬间,各种想法都冒了出来,但也很快熄灭。
她退开一步,待在他身边,看着他把整块五花肉先煮后炸,再放入浮有冰块的冷水里,后上砧板切大厚片,与配料相间排列在瓷碗里,再入蒸笼蒸。出笼后,先沥汁,倒扣在盘里,再将汁淋在肉上。
这一串动作他已做过不止一次了,她从那流畅劲可以看出来。炉火熄了,菜都可以上桌了。那碗肉透着热气,酥红晶亮。
前一秒钟还在蒸腾的厨房,突然停止了,周围静悄悄,一只栗色麻雀栖息在窗外的冬青树上望着他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弄堂外传来车辆和行人的杂音,模模糊糊,除此之外,在秋阳刚刚坠下的这一刻,没有任何动静。
他在大战过后的厨房里,转过来看她,表情很郑重地说:“可以开饭了。”这时候,他脸上有点什么,是一种很老,饱经风霜的神态,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眼神。
餐厅与客厅相连,隔着一道摆满各种古董小玩意儿的木架子。董方走过来,帮忙上菜。然后,他开了一瓶茅台,两个老男人便喝上了,也不劝酒,都是自酌自饮。
若小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机会难得,她必须陪着。
董方劝陈维高有空应该多出来聚聚,逢着天高云淡的好天气,就组局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拖家带口也没关系,媳妇儿们领着儿孙们去大棚里采摘金灿灿的南瓜、红彤彤的草莓以及各种形状不同大小的西瓜,他们这些老男人便可支一个折叠导演椅,扣上帽子,甩下鱼竿,美其名曰垂钓,其实有时候聊天声儿大得把鱼都惊了,有时候太阳底下好睡眠,呼噜打得整个池塘的老男人们都钓不着鱼,也睡不着觉。
陈维高听着,摇摇头说:“还是你逍遥,我比不了。”
“这才喝了几杯,就说醉话?”董方揶揄道,“外头人都叫你‘石油总管’,大权在握,哪个不巴结奉承着你。小安姑娘,你说是不是?”
若小安轻轻一笑,说:“高处不胜寒。人各有活法,其实也没什么必要互相羡慕。”
在那么大的上市公司,陈维高是名副其实的“三权归一”,即董事长、总经理和党委书记一肩挑,真正的“一把手”,大权独揽,董事会形同虚设,所有决策程度都成了瞎子戴眼镜。所以他才能大手一挥,在四十分钟内就同意出资两亿元入股那家人寿公司。
但,万一出点什么事,必然就是他一人全部兜下了,甩也甩不掉。如果说在这种情况下,陈维高毫无压力,那才是假话。
谁知,陈维高听了这话,扫她一眼,然后大笑着说:“老董你知道吗?昨天在记者会上,有人问我:如果成品油定价放开,由市场决定,会由谁决定?我回答他说:由我来定!”酒桌上的另外两个人一听,都笑着不说话了,陈维高看了看他们,大笑着站起来拍了两下桌子,说,“昨天我讲完那句话,现场的反应跟你们现在真是一模一样。有意思。”
“你太高调了。”董方终于说了出来。
陈维高没有接话,只拿起杯子轻轻跟若小安放在桌上的酒杯碰了碰,然后一口喝干,缓缓舒了口气,这才说道:“人啊,确实各有活法。不是我自己要狂妄,而是体制给了我狂妄的权力。我在这个位子上,有这种权力,为什么就不能说那句话?”
“有人会不喜欢。”
“我还需要在乎是不是讨人喜欢吗?”
“上半年的新闻我还记得,有记者爆料说你们公司大堂里的一个吊灯价值五千万,你出面澄清,不是五千万,是1020万。老陈啊,你这是何苦呢?对那些仰着脖子专等着你出纰漏的人来说,五千万和一千万是一样的。你真是完全没必要实话实说啊!”
“公司一年上交税款一千个亿,我买只一千万的吊灯怎么了?难道要我坐在金山上吃糠咽菜?如果我真这么做了,那你立马就叫中纪委的人来查吧!一查一个准,解开遮羞布,底下一群大蛀虫!那些一年都存不了三万块的小市民,就敢买下价值三百万的房子。我比他们要理智吧?”
“你还是老样子。”董方无奈地笑着说,“像你这样的性子,能在官场上平安无事地走到今天,还步步高升,真是奇迹。”
若小安一惊,这得是怎样的关系才敢说出这种话来。
不曾想,陈维高大笑着,毫不在意地说:“知我者,董方也。”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事在人为,奇迹也是人创造的。”他很强硬,而且显然很难被谁劝服。
对付这种百炼钢,只有化为绕指柔才可以吧,若小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