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的窗帘外,透进一点微光,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天空正在以一种让人咋舌的速度,飞快地,越来越亮。
这个时候,汪建坤才觉察到自己的虚弱:既然不能为我所得,总该为我所用吧?这是他对若小安一厢情愿的想法。可他发现,自己想当然了,他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强壮,或者,是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刚硬?
“让我睡一会儿,”他低低地说,“醒来后就带你去找写微博的人,好不好?”
若小安看着他,点了点头。汪建坤走到卧室门口,站住了,回头对若小安说:“本来我想着,自己出面把你去海州的所有前期工作都搞定。可就刚才的情况来看,我偶尔倒会犯浑,你却不会。”
若小安看着男人因为饮酒过量和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笑了笑,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把他的头埋进自己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像母亲安抚困顿的孩子:“你累了。休息好了再说吧。”
汪建坤反手拥住她,弯着腰,低下头,把自己埋进若小安淡淡的气息里。她身上没有洒香水,却有一种似有若无的诱人气息,就像阳光之于向阳花的吸引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被刻进了基因里的诱惑。他抵挡不了,也从没打算抗拒。可是,此时此刻,汪建坤却有一丝畏缩——真的要把若小安送去海州吗?
他比她更清楚,那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离开东州,若小安还能重新开始,但即便届时她能顺利离开海州,也未必可以全身而退。
所以,他才问她:有没有想过你的真心?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若小安走得够远的话,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甚至可能是性命攸关的。
他越想越累,终于和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条毯子。夕阳斜照,房间里涂着一层橘红的光彩,床头柜上的座钟看着眼熟,竟是咸丰年间广州制造的镶珐琅人物楼式座钟,汪建坤送给若小安的众多礼物之一。
那时,她把它摆在桂湖边那栋小楼的客厅里,好像是壁炉上面,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同时也惊讶自己竟然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甚至包括当时座钟后面的波斯挂毯,也是他送她的礼物,是从伊朗带回来的。
挂毯的图案是一位贵妇正在挑选未婚夫赠送的宝石,背景中有帐篷、军旗,旗子上还绘着男女双方的族徽,是一头独角兽和一只雄狮。汪建坤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挂毯编织的场景里,闻到了北方沙漠的烟尘,空气很干燥,让他的鼻子奇痒无比,他想抬起手揉一揉,身体却不听使唤,胸口闷热异常。
突然,他发现若小安在东州时养过的那只小黑猫,正蹲在床头悠然地舔毛,当汪建坤看着它时,它也停下来专注地盯着他,盯得汪建坤全身发毛。仿佛他又置身于南非黒糊糊的矿洞里,周围只有“嘀嗒嘀嗒”的滴水声,以及矿井电梯缓缓上升时金属之间的摩擦声,工作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很沉。
那是一个很怪异的场景,汪建坤后来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还把若小安也带去了南非,去见识他那座正在开采中的金矿。那到底有什么好呢?即便那是个金矿,即便财富触手可及,但在矿井里待了不足一小时,他们就只想出去,想从黑暗的地下宝库,冲到灿烂的阳光里欢呼“自由万岁”。
终于,若小安出现了,一身完好。汪建坤只觉得逆光的卧室门特别明亮耀眼,若小安的脸变得像在电影里的轮廓分辨率特别清楚。亲爱微笑跟他挥手。他问你怎么来了?不答话仍只是挥手。
咸丰年间的镶珐琅座钟响了,“叮铃、叮铃”,他送她的礼物,都留着吗?还是早就扔了呢?
“叮铃——叮铃——”这声音持续不断,十分顽固。
汪建坤终于惊醒,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他看了一眼,没有座钟,也没有黑猫,什么都没有。刚才那一幕幕,不过是梦,往昔如梦。
汪建坤大睁着眼,看着那个未接电话,显示的号码是莫可。梦里的橘红色消失得无影无踪,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他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就他一个人,白窗帘飘动,外头大亮,天空蓝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
在他睡着的时候,若小安为他盖了一条毯子。唯独这一点,跟梦里一样。
一个念头在汪建坤的心里滋生,像雨后的野草,疯长——她不属于我,从不属于我。这个精明的商人,忽然觉得有一点点悲凉,连满屋子的阳光都冷掉了。
如果,汪建坤事先知道,一年后,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尊敬地称呼若小安为“安姐”。那么,他此刻的心情大概会更糟糕吧。
然而,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就像那个特别真实的梦一样,他进浴室冲了个澡,什么不痛快都冲没了,跟着肥皂泡一起被卷进了下水道,一去不返。
若小安正在客厅里等他,汪建坤精神抖擞地问:“准备好了吗?”
她笑着,默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走过来挽着他。汪建坤一笑,刚想说点什么,手机又响了,他抱歉地摊开手:“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清静。”一看,又是莫可。
刚接起来,那头就开始叽叽喳喳,大意是说欧阳力不接她的电话,莫可表示很生气,只好打电话来让汪建坤这个做人家大哥的评评理。汪建坤苦笑,说了一个餐厅地址,然后对莫可说:“我们正要去吃饭,你也来吧。”
他所说的“我们”是指若小安、欧阳力,以及他自己。尽管莫可早有心理准备,但她仍没预料到,他们这几人彼此关系的一个大转折,就发生在即将到来的这场饭局上。
挂了电话,汪建坤再次把胳膊伸给若小安,说:“来,我们也出发吧。”
过去,若小安最怕北京的春天,春天一来,满城黄沙,只要一出门,怎么样都体面不起来,穿得再光鲜也会很快变得灰头土脸。最近这趟回来,却发现事情比她记忆中的要好很多,尤其是今天,天气好得不能再好。
若小安坐在汪建坤的宝马里,把车窗摇了下来,明亮的阳光照在街两旁的花坛上,那树上的花可说是在怒放,树叶儿更是绿得即要淌汁。无风,只有阳光静静地照临,雪花般的杨絮飘飘浮浮,在极蓝极蓝的天空下,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岁,无忧无虑的十六岁。
途中,汪建坤接到一个电话,也不知那头是谁,说了句什么,引得汪老板大笑了起来:“谁不认识陈维高啊?我也认识他,可他不认识我啊……”
若小安眼皮一跳,又是这个名字。
等汪建坤挂了电话,若小安谨慎地问道:“你们聊的是石油集团的掌门人陈维高吗?”
汪建坤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还能是谁。石油是垄断资源啊,唐僧肉,哪个不想尝一口?我听说,连杜天青都巴巴地想找石油集团去海州投资呢。”
“结果呢?”
“没结果。”汪建坤轻松地说,“在北京,人都因为不同的利益聚到一块儿,组成形形色色的圈子,你进不去就别想那块肉了,越想越闹心。”
陈维高不在海州的圈子里。汪建坤的意思很明显了。若小安笑了笑,问道:“连杜书记也攀不上这个陈维高吗?”
经过长安街时,只听正前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有一辆黑色奥迪猛然掉头,交警意欲阻拦,看了一眼牌照,无声地放行了。其余车辆乖乖减速,被拦停,让奥迪车先过。其中就包括了汪建坤。
若小安看了一眼飞驰而过的奥迪车牌照:京A88xxx。钓鱼台。
她轻笑一声,说:“难怪大家都这么自觉……”
“京A81是中直国管局,京A83是北京市政府。京AG6XXX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专车。总之,京A81、82、83开头的车都牛。京ET也很牛,都是和国务院老干部沾边的……出门都是爷,咱平头百姓怎么惹得起?”
尽管汪建坤他老爹也是个京官,但核心利益团体与他不沾边,老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若小安暗笑。
“那陈维高呢?”若小安的话题又转了回来。
汪建坤看她一眼:“很少见你对某个男人这么感兴趣。”他笑得意味深长。
那是因为我和他有数次因缘巧合的“碰面”?尽管这个理由是真的,但若小安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提为妙。有些事,别人不会懂。实际上,她也有些搞不懂自己,这一刻。权当是好奇心作祟吧。她这么一想,心便宽了,于是笑道:“我对能干的男人都有兴趣。”
汪建坤大笑了一声:“能干?”这个动词被他加重了语气,充满了性的暗示。
权力,男人手中的权力,就是女人最好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汪建坤倒确实没有误会。若小安便笑着回道:“汪总,言多必失。”
汪建坤会意,眼前的女人早已不是桂湖边那个为了3%的提成就肯豁出去的若小安了,她更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