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到了母亲房中时,母亲已不在房中了。几名婢女已经准备好了一身便装,红袖摘下金簪递给我,我接过轻轻放在妆台上,嘱咐丫鬟好生看管。
等梳好头发,换上便服,顿时觉得轻快了许多,我叫上红袖,向府门外走去。
府门前,燕子煜正在牵马等在那里,我接过缰绳,登镫上马。
红袖虽然有些吃力,但也算是会骑马的,云征哥哥生前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倒是很热衷教人骑马舞剑的。
顺着府门外的大道东行不久,只见青砖条石,商铺鳞列,旗帜迎风招展,一片繁华尽收眼底。
先帝在尚未称帝时,就广泛征用挑夫工士,兴修东都巨城。只短短两年,在洛水边便出现了这座气势恢宏的百里都城。整座城市榆柳交阴、通渠相注,路宽途阔,殿耸阁高。
我问过哥哥,为什么天下未定就急匆匆营造这么大的都城?
哥哥当时对我说,就是因为天下未定,所以才营造这么大的都城。
现在想来,确实是天下未定,才会建造这么大的都城。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行人络绎不绝,车马川流不息,骑在马上穿梭在人群之中走得小心翼翼。
在京城中生活许久,早就对平民的好奇心看得透彻,若是像以往进宫行礼时一样大张旗鼓,恐怕现在鸾车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燕子煜稍稍勒住缰绳,让我从后面赶上与他并行。
他依次将街上新开得商铺,刚到的小贩只给我看,嘴里喋喋说着,这位皇亲贵胄,真真有些纨绔子弟的影子。
再向前行,有另一南北走向的街道,街道几乎与主道同宽,但与主道的车水马龙相比,那条街道却是一番萧瑟肃杀的景象,在主道上看去,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我勒转马头走进那里,燕子煜停住了嘴,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街道上只有些许挑着行礼、背囊匆匆走过的行人,两边树花仿佛经历一次霜打,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我在心里默默数着,还有八十步、七十步……五步、四步、三步,还未数完,却已经到了另一座府衙正门。
我摇摇头,“许久不来,对路终究是有些生疏了。”
府衙的朱色大门斑斑驳驳,铜钉黯淡无光,将内外分成两个世界;两边石柱漆脂脱落,露出了苍白石色,屋檐上结满蛛网,枯草顺着檐缝伸出檐外,在风中瑟瑟发抖,牌匾上早已看不出原来雕刻的字样。
到底是不在了,就算再如何重誓许诺,也抵不过岁月无情。
我第一次进入这时,还是缤纷飞落、鸟语嘤嘤的春天。
“婉婉!”
那天云征哥哥像往常一样满面笑容的跳进相府,将我蒙住眼睛带到这。
“婉婉,我十七岁了,以后就有自己的王府了。”他的手还没有完全松开我的眼睛就迫不及待说出口。
我看着眼前的亲王府,虽比不上皇宫的辉煌大气,却有着自己的清新雅致。
也为了离我再近一点,他特地辞去了先帝御赐的王府,来到这离左相府一街之隔的地方。
云征哥哥带着我一间一间地在王府里看,一点一点讲给我听。
等再回到中院时,他突然站住,闭上眼睛咂咂嘴。
“可惜,还少点什么?”
“还少什么吗?”
他看看四周,故作神秘地悄声在我耳边说道:“还少你这个王妃。”
自从云征哥哥从皇宫里搬出来住进自己王府,几乎每天他都会带我来这里玩,而他每次都会说“还少你这个王妃”,每每听到他这么说,我都会红着脸跑开,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那时的亲王府,樱展花开,莺燕交鸣,似乎只要云征哥哥在,就会有无尽的生机与活力。
而现在,云征哥哥不在了,它也跟着失去了生命,甚至连小贩都不愿在这里多沾染它一丝。
燕子煜见我若有所思,没有多少什么,上前勒住缰绳带我离开,我不再多想,叫上红袖驱马离开,其实在这里,燕子煜的回忆未必比我少。
“殿下。”我叫住燕子煜。
“怎么了?”他回首问道。
我顿顿说:“不如去南城看看凝汐姐姐。”
他低头微微想了一下,“也好,有段时间没见她了。”
我点头称是,便策马走向南城祠堂。
颜凝汐,誉满京城的大家闺秀,先帝亲封的明惠郡主,颜家满门忠烈,凝汐姐姐的父母早亡,但她的四个哥哥都是随着先帝南征北战,最后全部陨命沙场,最小的哥哥战死时只有十七岁。先帝视其若亲生,太皇太后将其带在身边亲自养大。凝汐姐姐天生聪颖,琴棋书画造诣匪浅,歌舞女红颇得精髓,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每逢盛宴,一曲一舞、一琴一奏都会惊艳四座,连先帝的几位公主都自愧不如。
忠烈祠堂设在南城偏僻处,是先帝特下旨敕造,用来供奉跟随先帝征伐的无数英烈,上至统兵大将,下至普通士卒,终日享受香火祭祀,先帝在时,每到时日,都会亲自率领百官进祠堂拜祭。
离开大道,沿着僻静点的街道行走,虽说是绕了些路,但是避开了行人,时间上反而短些。
不多时,就看到了祠堂。
守在祠堂的卫士认得我与燕子煜,见我们带来急忙上来行礼。
祠堂受京城禁军守卫,一般平民都不能靠近,除了里面传出的阵阵鸣钟声,四周
传闻祠堂是先帝遍邀天下名匠设计的,红壁蓝瓦,亭台环绕,松柏常青,草绿四季,翘檐飞角,白玉栏杆,正门牌匾“忠烈祠堂”四个大字龙飞凤舞,乃是先帝御笔,因为终日香火不断,还未进门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熏香味。
侍者前来施礼,燕子煜向他们表明来意,他们便领着我们走向内堂。
顺着玉石路向前走,穿过供奉士卒的前堂,就可以看到内堂中摇曳的烛光和飘摇的烟雾。一众牌位依次供奉在绯色布匹覆盖的供桌上,褐底金字的灵位在光亮烟雾中恍若仙灵。
进了内堂后坐定,侍者施礼后走进后室。
燕子煜起身背手在供桌前立定,目光依次扫过牌位上的名字。
红袖却再也矜持不住,她跑到一牌位前跪倒在地,忍不住轻轻地啜泣。
我远远看去,依稀辨出“神威将军燕”几个字,我扭过头去不再看,抬手抚上额头,使外人看来只是提提神,手指却在轻轻拭去眼角浸出的泪水。
我和红袖不同,她可以怀念旧人,任何人都可以,没有人会责怪她,我却不可以。云征哥哥活着时,我们每天形影不离,没关系;云征哥哥走后,我却不能表现出半点思念,就算对云征哥哥的追忆再深,我可以整日不断想着他,可以在每个夜晚哭到难以入眠,可是我不能,我决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一丝一毫,这不光是女子该有的矜持,而且是氏族闺秀的尊严。
从后室先走出来的是凝汐姐姐的侍女碧倩,她脸色淡漠,看不出神情。
我离座起身,见凝汐姐姐翩翩走出。她还是那样美得让人心动,借着柔和的烛光,映得她面如芙蓉,透出倾城容颜,目含秋水,带着丝丝暖意;眉弯若新柳,颊间生红晕,朱唇皓齿,语笑嫣然,皎皎若初秋明月,盈盈似涧间清泉,略施脂粉,清雅端庄。身穿素色针绣罗衫,柔色披肩遮挡住白皙肌肤,下着淡色束腰织锦流苏裙,裙裾曳地,腰间束以银丝玉带,额上灵凰髻,发间用一支粉色珊瑚簪,垂腰长发轻摆飘逸,散发出仙子般气质,腕上一双圆润羊脂玉镯,闪着微微寒光,更显得十指纤纤。换下了往常的华装盛服,一袭素装衬得她飘然出尘,恬静贤淑。
她看向燕子煜屈膝道:“凝汐拜见世子殿下。”
燕子煜忙俯身回礼:“郡主有礼。”
我上前一步,只是低头:“凝汐姐姐。”
她看看我,嘴角弯起一丝弧度:“婉婉长高了。”
见伫我身后的红袖仍带着泪痕,凝汐姐姐微微回首,身边的丫鬟立刻会意将红袖引入后堂整理。
侍者端上茗茶,凝汐姐姐抬手示意我们坐下,燕子煜显得随意得多,闲话着近几日的所见所闻,她也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听他说着。
我拿起茶盏,清香扑鼻而来,茶叶林林比比,乍看看不出分别。我浅啜一口,醇滑甘涩的味道立刻在嘴里散开来。
“好茶好茶。”燕子煜摇头晃脑,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祠堂里没什么好东西,世子不嫌弃就好。”凝汐姐姐浅浅笑道。
我赞道:“这茶我从来没尝过,凝汐姐姐从哪里弄来的?”
她没有说话,目光投向了堂外的一抹翠绿。
“那茶都是小姐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站立在凝汐姐姐背后的碧倩开口说道,声音冷冷的。
“是自己闲来无事,也就是侍弄一下花草了,两位若喜欢的话,走时多带些。”
燕子煜如获至宝,“那就多谢郡主了……”
凝汐姐姐止道:“凝汐已经放弃郡主封号,现在我只是一介民女,世子别再以郡主相称了。”
燕子煜轻叹一声:“郡主就是郡主,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我突然感到很气愤:“若不是他失德,凝汐姐姐现在本该母仪天下了!”
凝汐姐姐敛起笑容,起身走到供桌前,拿起一支供香在火烛上引燃,等着香身火花熄灭,袅袅香雾四散开来,她迟迟看着,插在了一灵位前。
“他是当今天子,有些事并不是他自己可以决定的。”
她的背影稍显单薄,似乎隐藏着一丝悲凉。
“怎么不是他可以决定的,根本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手做的!”
燕云晟!就算他已经登基称帝,对他的恶感却一点没有减少!
当初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时亲自指婚,将凝汐姐姐赐予燕云晟为妃,他却以天下未定为由,将婚期一拖再拖。
直到三年前,以云征哥哥为先锋,他做监军南征桂越之地,那场仗打胜了,天下实现了真正一统。
云征哥哥马革裹尸,换来的是他的满誉而归。
云征哥哥丧期过后,他并没有兑现婚约与凝汐姐姐完婚,反而是不顾悠悠众口与她退婚!
男方退婚,是对女方极大的侮辱。市井田间的人,他们不会怀疑军功显赫、深得民心的亲王这么做是否正确,他们只会想是不是订了婚郡主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事,让亲王羞于与其成亲!
凝汐姐姐被退婚后就放弃了郡主封号,她搬出了先帝御赐的郡主府,自愿来到了祠堂为忠烈守灵。
祠堂清苦,整整三年,我从未见过她离开一步。
燕子煜压低声音道:“他根本是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身不由己吧。”
凝汐姐姐站在灵位前低头默不作声。
我渐渐看清了那灵位上的字,“神威将军燕氏讳云征之位”,那是云征哥哥的灵位!
他甚至连同袍兄弟都不放过。
云征哥哥是亲王,按皇家礼制,就算一生无所作为,单凭这个身份死后也应该进入皇室宗庙,受万世供奉,而且云征哥哥西降川蜀,南平桂越,为王朝开疆拓土,更有资格进入名堂与历代皇帝并列一起。可是就是因为燕云晟忌惮云征哥哥军功,生前对他挤压排挤,死后更将他灵位迁至此,最后只落得一个“神威将军”的空衔,连进家族宗庙的资格都被褫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