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法图麦没再流泪,看着漆黑的窑洞她发了一夜呆。天刚放亮,她就拿起那个盛满枸杞的木盒走出窑洞,一个人爬上坡顶,来到这片胡杨林中。把那个盛满日子的木盒埋进沙土,法图麦静静地看着铅灰的天空发着呆。
一个童声在她身后响起:你不冷吗?
法图麦回过头来,眼前站着一个小男孩,她想这一定是札兰丁的孩子,那脸庞、鼻子、眼睛、眉毛,活脱脱就是当年札兰丁的样子。法图麦淡淡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报出自己的名字:我叫谢赫。
法图麦眉头皱了皱:你叫谢赫?
谢赫抬起头也皱起了眉:是啊。这个名字不好?
法图麦连忙说:好,好,谁说不好?
谢赫噘着小嘴:好多人都说不好,可妈妈偏说好,说这是爸爸起的。
法图麦像是明白了什么,故意又问了一句:爸爸起的?
谢赫眼里闪动着无邪的光:妈妈跟我说的,说我有个舅舅叫谢赫,可我舅舅明明叫腾格尔。
大朵的雪花代替了飘洒的雨雾,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几片雪花落在谢赫的头上,法图麦过去伸手给他拂去:天上飘雪花了,你怎么还出来?
谢赫向后面指了指:妈妈和我一块来的。
法图麦连忙往后面看了一眼,只见阿茹娜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胡杨树下,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阿茹娜见法图麦回头看自己这才慢慢地走过来。法图麦心里动了一下,她想回过头去不搭理阿茹娜,但随即改变了主意,望着谢赫帮自己使劲踩着那个埋葬着日子的土堆,她轻声说:谢赫真聪明。
阿茹娜慢慢走到法图麦跟前,她不敢看法图麦的脸,只好回头望着谢赫:过年九周岁了,我怀着他的时候,札兰丁就被充军走了,一走就是八年,直到今年他才见到自己的父亲。
法图麦听到这里不由感叹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相同的遭际拉近了两个女人的心,阿茹娜想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僵局,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找她的,看到法图麦注视着谢赫的目光里并没有她设想中的厌恶表情,就苦笑着说:他爸爸走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我让她给没出生的孩子取名字,他一次取了两个名字,说要是男孩就叫谢赫,要是个女孩你猜叫什么?
法图麦回头看了阿茹娜一眼:什么?
阿茹娜笑了一下,像个羞怯的小女孩:法图麦。
法图麦愣了愣:……
阿茹娜低下头去:我知道他忘不了你。昨天他自己坐在坡顶,一直坐到天黑。夜里他哭了,我第一次见他哭得那么伤心,他什么都不说,把头钻进被子里哭了一整夜。
法图麦扭过头去,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闭上眼:我们……
不等法图麦说完,阿茹娜就接过去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我也该叫你一声姐姐,是我抢了你的……
法图麦擦了擦眼,拉起那个不知所措的谢赫往回走去:这都是真主的前定,我们没那个缘分,也许他本来就该是你的。
走出老远,法图麦见阿茹娜没有跟上来就回头看了一下。阿茹娜还站在那里没动,看到法图麦回过头来,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慢慢地将手放到嘴里打了个唿哨,一匹枣红马从坡下跑过来,阿茹娜抓过马缰低下头站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回身冲着法图麦跪了下去:谢赫交给你了。阿茹娜说着回头一纵身跃上马背,打马朝着北方跑去了。
法图麦被阿茹娜这突然的举动惊呆了,谢赫挣脱法图麦的双手,他大声地哭喊着妈妈朝着阿茹娜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
法图麦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着朝窑洞跑去,札兰丁、阿里和伊斯玛仪从窑洞里出来,听明白法图麦结结巴巴地诉说,一起奔向各自的马匹,只一会儿工夫三个人就消失在茫茫的高原上。
阿依莎和法图麦又爬上坡顶,谢赫已经哭喊着跑出老远,法图麦不顾一切追了上去,小家伙的嗓子都哑了,法图麦一把把谢赫揽在怀里:孩子不哭,爸爸和爷爷都去追了,一会儿就追回来。
谢赫回身猛地扑到法图麦的怀里:妈妈叫我管你叫妈妈,她说我不答应就不要我,我答应她了,答应她了呀。
法图麦把谢赫搂得更紧了:好孩子,她不敢不要你,爸爸、爷爷都不答应。咱们和奶奶回窑洞等,好吗?
谢赫猛然挣脱了法图麦,倔强地站在风雪里:不,我就在这儿等,她不回来,我就不叫你妈妈。
法图麦看看阿依莎,又回头对谢赫说:我和奶奶都在这里守着你,窑洞里还有两个叔叔,他们比你还小,奶奶不放心的。
谢赫摇摇头,他迎着扑面的雪花向遥远的北方看着,倔强地说:你和奶奶回去,我就在这里等。
法图麦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但这不再是委屈的泪,也不是愁苦的泪。她走近谢赫伏下身去:那好,我和你等。
雪越下越密了,阿依莎回窑洞拿来了毡子铺到地上让法图麦坐上去,又给她围上了阿里的一件羊皮袍子。法图麦把谢赫抱在怀里,用皮袍的大襟把他紧紧地裹好,两个人在飘洒的雪花中痴痴地往远处望着。
半天过去了,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谢赫哭累了,在法图麦的怀里睡着了,睡梦里不时地打着抖,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
法图麦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她日思夜盼的札兰丁突然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她的跟前,她还有什么心思咽下阿依莎给她端到跟前的食物?早上起来本想把那个木头盒子埋掉,也算是把自己前半生的日子埋葬了。札兰丁身边已经有了阿茹娜,就没了她的位置,余下的路就该她自己走了。站在那片胡杨林里,她举头西望的时候,心里暗暗地和爷爷说着:爷爷,我找到了札兰丁,可我带不回去了,他已经不属于锡尔河,也不属于我了。她在那里站得太久,衣服早已被打湿,刚才的激动让她忘记了寒冷,这会儿才感到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透心的冷,冷到了心底。
札兰丁哭了一夜她没有听见,她却是两眼一眨没眨,这回她忽然觉得自己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有些支持不住了。迷糊中,她感到自己体内忽然有一股热浪冲出,眼前的雪花不再是白花花的,而是一片火红。那片火红炙烤着她,就像是冲进一片火海之中,她的眼皮再也睁不开了。
蒙 中,她听到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一个童声雀跃地高呼: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我答应妈妈的,也答应你,我叫你妈妈。法图麦没有答应,只是笑了笑,她想睁开眼,可是努力半天,她还是什么也没看到,接着眼前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法图麦到底睡了多长时间,自己也不知道。睁开眼的时候是漆黑的夜里,是在她住的窑洞里。她首先看到的是一盏豆油灯昏黄的光,她很仔细地注意了一下那个豆碗,那点火苗有些轻微地跳动,火苗的上方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四周有一股淡淡的豆腥味,她慢慢清醒了,看清是在自己的炕头,心里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就是身子有点累,她想翻身腿却碰到一个人,努力抬了一下头,她这才看清,是阿茹娜,她正和衣半躺半歪靠在自己的身边。
法图麦轻轻推了她一下,阿茹娜一个激灵醒过盹来,看到法图麦正看着她,她嫣然一笑:你醒了?
法图麦有些纳闷:你怎么在这儿?
阿茹娜盯着她的脸说:我在陪你。
法图麦动了一下脑袋向四外看看:他呢?
阿茹娜眼睛一眨:谁呀?
法图麦看看阿茹娜:不知道。
阿茹娜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就起身下炕:你饿了吧?我反正是饿了。
五匹高头大马在阿里的窑洞前一字排开,伊斯玛仪挨个整理着马笼头、缰绳、鞍子,把马鞍的肚带调得松紧适度,又回头梳理着每匹马的鬃毛。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他的眼里早已盈满了泪水,毕竟他和阿里一起出生入死度过了近十五年,刻骨铭心的十五年。
东方的天空上太阳已经升起,像一个火球照亮了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伊斯玛仪牵上一匹马朝那段下坡道走去,不声不响地来到了他住了几年的窑洞前,院里的几棵树已经长大,叶子落光了,枝干依然挺立在寒风中默默地注视着前面的小路。伊斯玛仪顺着树干一直看上去,他发现一棵枣树上还有一个干在上面的红果,在蓝天下非常显眼。一个冬天过去大半了,这时候才发现这个没有摘下来的红枣,伊斯玛仪眼圈又红了。
札兰丁和阿里领着谢赫走出窑洞,见马鞍都已经备好了,札兰丁抱起谢赫放到马背上,把驮行李的马缰拴到自己的马鞍上,和阿里下坡来到伊斯玛仪背后。看到伊斯玛仪痴痴的表情,札兰丁也不知说什么好了。阿里伤感地走过去拍拍伊斯玛仪的肩头:还记得我们在撒马尔罕城外第一天见面时的事吗?
伊斯玛仪没有回头,仰着脸努力让语气轻松一些,像说起别人的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天我刚躺下你就被人抓来了,我给你挪出了地方,你连声谢谢都没说,躺下就长吁短叹,自个抽鼻子抹眼泪。
阿里摇摇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那时连死的心都有,要不是心里还挂着札兰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