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玛仪确实是个好管家,驻屯事务说是阿里当家其实是他在管着家里的事他也做一半主,下坡的院子早已让他改成了羊栏,一大群绵羊足以解决他们一家衣食用项,这期间阿依莎抓紧有人帮她带孩子的机会,又连忙给阿里添了个大胖小子,伊斯玛仪给起名叫哈立德,已经一岁多了早就坡顶坡底追着羊群戳羊屁股玩去了。
阿里一听伊斯玛仪的话,瞪起眼睛:你不是说要把他们都接到这里来吗?怎么又变卦了?
伊斯玛仪嘿嘿笑着:我跑商道惯了,真是天下消停了,我还想干我的老本行。要不咱一块儿干?
阿里拍着自己的瘸腿摇头:我这腿走都不利索,还跑?
伊斯玛仪向往地看着远处,感慨地说:你真该到中原去看看,那里……
阿里有些伤感:知足吧,我总算又有了家,不再尝那颠沛流离的滋味了,能让我安安稳稳在这里过下去,就知感真主了,现在就盼着札兰丁回来,我们就是一大家人了。
伊斯玛仪说:他到了中原,说不定还不愿意回来了呢。
阿里对这倒不担心:打完仗,把法图麦交给他,我也就省心了,回不回来就随他了。
伊斯玛仪将身子俯向阿里,低声问:阿茹娜和那孩子怎么办?
阿里咧着嘴,抽了一口气:这是我最上愁的一件事。她用手一指法图麦住的隔壁,小声说:千万不能告诉她。
伊斯玛仪点点头:我知道。
听到蒙金之间的战争结束,最振奋的就是纳贾尔老人,他每天到坡顶去的次数更多了,待的时间更长了,好像阿穆尔丁随时都会回来。其次才是伊斯玛仪,他在作着准备,他那匹马被喂的屁股溜圆,还不时地拉出去溜一圈。沉静的外表下,那颗心早已飞过黄河、飞过长江,飞回泉州去了。
除了纳贾尔和伊斯玛仪之外,心情更为急迫的当属法图麦了,只是她没表现出纳贾尔的焦急,表面上比伊斯玛仪还沉得住气,因为有阿里和阿依莎在跟前,她是守着公婆在等郎君,不像在锡尔河草原那样苦苦地做无望地等待了,女人的矜持也不允许她把心头的焦急挂在脸上。阿里、阿依莎还有伊斯玛仪都说过,札兰丁一定会回来的。
坡顶的胡杨林绿了又黄,枸杞和沙枣红透了,像玛瑙挂在灌木林的枝条上,法图麦每天吃了饭就领着那扎伊尔到坡顶上去采摘枸杞和沙枣,伊斯玛仪说这两样东西可以卖到高原外面去,换回好吃的和新衣服,六岁的那扎伊尔便撂下纳贾尔老人给他安排的作业,跟着法图麦上坡去了。
这几年,在阿里和伊斯玛仪的打理下,一家人的日子还算是过得去,羊群已经超过了二百只,每年都会剪不少的羊毛,到夏末秋初还能卖出一帮羊去。伊斯玛仪是商人出身,他不会把手头的利润拱手送给别人,就拉上阿里跑到中兴府去,同样的东西能多卖不少银子,而从那里换回的粮食和家用物件又比上门送货的商人便宜好多。每次从中兴府回来,阿里都会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要不是这条腿,我真该跟你一起跑商道去。
伊斯玛仪嘿嘿一乐:你不是这条腿不跟趟,是家里那六条腿扯着呢。
阿里叹着气:哪是六条腿?是八条腿。
伊斯玛仪拿出一把从中兴府弄来的马头琴摆弄着:那两条是人家札兰丁的,与你没多大牵扯。
他曾经嘱咐札兰丁回蒙古时把他那把马头琴拿来,现在他等不及了,就在中兴府转了一天,终于如愿以偿。阿里看着他手里的马头琴,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给出个主意,阿茹娜怎么办?
伊斯玛仪摇着头:不知道,你们萨乌丁家的事,我是外人。
阿里有些为难:阿茹娜也是个好孩子,还有个孩子。
伊斯玛仪把马头琴重新收好,笑嘻嘻地说:你是怕对不起图娅吧?我发现你爷俩儿倒是挺有女人缘的。
阿里脸一红:说正经话,怎么办呢?还有纳贾尔。
伊斯玛仪把琴收好后,一本正经地说: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只能就这样,到哪步说哪步。
没办法,阿里也只有苦笑摇头的份了。
斋月里封了一个月的斋,纳贾尔老人虔诚地带领着归信了教门的佃户们做着礼拜,他已经能和当地人交流,每次礼拜前都能用当地话磕磕巴巴地讲一段卧尔兹了。阿里一条腿瘸着,在大伙前面领拜有些不便,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了他。他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教那扎伊尔和当地的几个孩子读经老人在锡尔河草原读过经,尔林(学识)比阿里大多了。
开斋节过后,纳贾尔老人忽然变了个人似的,难掩的焦虑浮上他的额头,也让阿里和伊斯玛仪的眉头拧了起来。一天夜里他突然对伊斯玛仪说老乡说,这里原来的十户长是札兰丁,不是阿穆尔丁。
伊斯玛仪一愣:是啊。是札兰丁。
老人翻身朝向伊斯玛仪:那我儿子?
伊斯玛仪扭过身去背对着他:他是我们原来的十户长。
老人更有些急切了:那现在……
伊斯玛仪含糊其辞地嘟噜了一句:谁知道这会儿到了哪儿?
同样的问题,纳贾尔又问阿里,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再问阿依莎她按照伊斯玛仪教好的答案:不知道,我来这里时,就是札兰丁的十户长阿穆尔丁,听说过,他们常提起。
他不再问了,每天除了礼拜和吃饭时间以外,他就赶上羊群到坡顶上去。节后就是流火的七月,太阳似乎能把石头给晒化了,也给老人的脸上打上了高原印记,开始是一片暗色调的高原红,再后来慢慢地变成了黝黑而且腰杆也明显地弯了下去。
阿里几次想把实情告诉老人,伊斯玛仪坚决反对:那会要了他的命他们只好继续隐瞒着。
终于天凉快下来。一天傍晚,阿里搬出小方桌放到窑洞前的场院里端出了他和伊斯玛仪去中兴府时用枸杞和沙枣换来的各式糕点,在一弯新月的照耀下,一家人坐在一起品尝着。阿里高兴地说:今年咱们收成不错这次去中兴府,我和伊斯玛仪还联系了一个大买家,他要收咱的羊毛和皮子,大家说说还想要点什么?卖了羊毛我和伊斯玛仪就去中兴府。
阿依莎首先开口了:我要个柜子,孩子的衣服丢的到处都是,得有个地方放起来,孩子们的衣服洗洗放起来以后还能用的。
阿里连忙点头,刚想说两句,伊斯玛仪轻轻笑出了声。阿依莎偷偷看了伊斯玛仪一眼,要是白天她一定脸红到脖子根了:笑啥嘛?就是我不用,以后法图麦也要用的。
法图麦连忙拉了拉阿依莎的衣角,不让她说下去。伊斯玛仪连忙说:我是笑你太着急了,我和阿里在路上就说好了,给你和法图麦买个柜子。咱们不慌,先听听纳贾尔要点什么?
阿里忙对纳贾尔说:对,你先说。
纳贾尔低下头,讷讷着:我要两样。
伊斯玛仪凑近他鼓励着:说。
纳贾尔:咱羊群里有一只黑头白羊,古尔邦节要到了,我想献牲。
阿里点点头:这你说了算。另一件呢?
纳贾尔把头低得更低了:给我准备克凡(裹尸布)吧。
阿里点点头,他的眼里噙起了泪水:我想……
伊斯玛仪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茬:你是我们这个家里的长辈,你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什么,我们就是你的儿女。
纳贾尔老人拍拍伊斯玛仪的后背,站起身抓住阿里的肩膀晃了晃: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说了。
老人说着回头向那段下坡道走去。法图麦坐在一边听了鼻子一酸,扭头站起来进了自己的窑洞。
上弦月很快就落下去了,接下来就是难熬的夜晚。纳贾尔老人痛子心切,引起了法图麦心理强烈的共鸣,她独自躺在一盘大炕上,思念着十五年没有见面的札兰丁,回想着这几年来的艰辛,她的心在流泪。
那年走进铁木尔忏察隘口,就已经到春末了。太阳就在头顶照着,可是这里的气温并不高,周围是一块块裸露的岩石,到处是一片灰色的天地,谢赫和卡萨尔斯勒住了马的缰绳,谢赫的脸憋得通红,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卡萨尔斯开口说道:这是过山口最好的季节,我们就是从这里过去,又从这里回来的,你们要找的亲人也是从这里过去的,记住这个山口吧,这就是你们的家门。
法图麦走近谢赫,低下头去:妹妹早晚是要嫁人的,你就当是送妹妹出嫁,你应该笑,妹妹成人了。
谢赫扭过头去不再看她:找到他,带他回来。
法图麦点点头,她不敢看哥哥,抬头向来时的路看去,这才注意到家乡的景致好美,由于这里地势高,骑在马上站在这里回望,面前没有什么大山挡得住,在上午的阳光里,天瓦蓝瓦蓝的,地碧绿碧绿的,天上有几朵白云,地上有几团羊群。这景象在她的眼前却慢慢地模糊起来,她的泪流下来。她闭上了眼睛。纳贾尔老人默默地把法图麦的马缰绳接了过去拉着那匹马,也拉着法图麦向山口走去。
一老一少扮做父女来到西夏,后来盘缠用尽了,纳贾尔的马倒在了路上,她的大青马也给黑心的店家充了房费,他们一路乞讨才找到这里。老人给她讲了一路,讲圣人和天仙的故事,也讲自己年轻时的故事,更多的是讲他的儿子。有一次他跟法图麦开玩笑:我盼着咱们找不到札兰丁。
那是离开家乡后第二年的春末,他们已经出来一年多了,前面就快到中兴府了。法图麦边走边歪着头问:为什么?
纳贾尔看了看法图麦:找不到他,你可以给我当儿媳妇呀。
法图麦笑了,一路上纳贾尔老人没少夸他的儿子,好像他的儿子是世上最优秀的青年。法图麦禁不住问:找不到札兰丁,就能找到你的儿子。
纳贾尔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儿子是十户长,是军官,你没听卡萨尔斯说?军官好找。
法图麦眨眨眼:要是找到札兰丁,找不到你儿子呢?
纳贾尔非常自信:那不可能。
老人一路上时时处处保护着法图麦,法图麦在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亲人,她像是当年跟爷爷撒娇一样:要真是那样你就跟我们过吧,你千里迢迢给札兰丁送了个媳妇来,他能不感谢你?
老人摇摇头:不,我要找儿子,不管他到哪儿。
找到阿里后,法图麦就从阿依莎的嘴里知道了阿穆尔丁的死讯,听着阿依莎描述他死的惨状,她为老人难受。知道阿里和伊斯玛仪不说实话是为了老人,她也就加入了他们的联合阵线,一起隐瞒着老人。
先前老人就有所察觉,因为周围有太多札兰丁的印迹,他找法图麦求证过,法图麦也藏着明白装糊涂。现在老人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一夜他怎么过呀?法图麦真替他担心。
法图麦睡不着觉,就爬起来挑亮灯碗,拿出白天给哈立德没做完的冬衣,穿针引线忙活起来,伊斯玛仪从中兴府带回几块布料,法图麦就照着那扎伊尔和哈立德的身量裁开了,这两年她积攒了一些羊绒没让伊斯玛仪捎走,她想用它给两个小弟弟做件袍子,用羊绒絮的袍子到了冬天保暖。
她又记起晚上阿依莎的话:就是我不用,以后法图麦也要用的。这个小婶婶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也不看人家还没见到郎君面就给人规划上了。法图麦想到此有些不好意思了,下意识地回回头朝外面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