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艰难地笑了:他还……欠我一笔……一笔聘礼呢。
法图麦也跟着爷爷咧咧嘴:等你好了,咱们一块儿找他要。
老人闭上眼轻轻地摇摇头:爷爷……去不了了,你替我……一定替我要,不能……不能便宜了他。
哲麦里还想说什么,可又一阵急促的喘息打断了他的话,他无力地闭上眼,大口大口地喘着,脸色变得蜡黄。望着爷爷雪白的头发,法图麦傻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了下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老人渐渐平息下来,他睁眼看着法图麦有气无力地问:你哥哥呢?
谢赫赶紧挤到爷爷跟前,抽泣着:爷爷,我在。
老人一手抓着谢赫,一手抓着法图麦,轻轻地说:都不哭,来……跟爷爷一起念清真言。
……
老人的葬礼是在两天后举行的,刚刚来参加过谢赫婚礼的一大家族人又一次聚齐,来送这位一生磨难但却坚韧执著的老者。
一大家人在寒风里为这个不幸但又极其幸运的老人唏嘘着。说他不幸晚年哲麦里老人没有享受到安宁,倒是伴随着这场战争颠沛流离,经受了战乱、离愁、别苦、风电狼灾,这些磨难对于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是何等的残酷,他终于挺了过来。他又是幸运的,在他临闭眼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同等重要的是他得到了札兰丁确切的消息,想到自己心爱的孙女能够终身有靠,他也就放心了。
送走了老人,一家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谁也没心思和法图麦谈及她和札兰丁的事。法图麦下定了决心,得到了老人的口唤,接下来就是等待机会确定行程,这样她的心里倒安静了下来。
坐在哥嫂的新房里,法图麦看着他们尽管爷爷刚去世心情不好,可两个人出双入对、和谐默契,心里更有几分羡慕。茉扎伊是个心灵手巧、爽朗大度又执著的姑娘,尽管婚礼举行得很仓促,还是可以看出新娘子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早就做好了准备,那一件件得体的嫁妆让新房里洋溢着温馨与安详。
法图麦等哥哥出去,低声对茉扎伊说:还是我说得对吧?我早就有预感,哥哥会回来的,为你他也会回来。
茉扎伊看了法图麦一眼:你真要去遥远的东方找他?
法图麦点点头:你能回来找哥哥,我为什么不能去?
茉扎伊有些欣慰地说:他值得找。
法图麦低下头去:他也值。
谢赫也尽量抽时间陪妹妹坐一会儿,他进屋来正听见姑嫂的对话,插嘴说:我估计蒙古人灭不了西夏不会收兵,这会儿该打到中兴府了,再去就不必绕道蒙古,直接去西夏就可以了。
茉扎伊仍搞不明白到蒙古和到西夏有多远:那要近好多?
谢赫摇着头:也近不了多少,不过不用转大弯子了。
茉扎伊听到这里点着头:那就是近了。
谢赫一时无法对茉扎伊说明白遥远东方的一些事情,有些事情他自己也还没搞明白,就对她说:这就像九十九步和一百步的关系一样,那个地方太远了,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些荒凉的大漠戈壁会让人走得心烦到什么程度,有时几个月不见一个人影,跟前跑过一只兔子都感到亲切。让她一个女孩子家走我不放心,我想陪法图麦再走一遭。
还没等茉扎伊表示什么,法图麦连忙摇头制止谢赫:不行,我们都走了,家里咋办?
谢赫坚持着:从这里一直到西夏都是大汗的了,不必再为兵荒马乱担心了,再说了,我刚走了一趟,路熟能少走好多弯路。
法图麦还是摇头不应:那也不行,就为了你刚回来才更不能让你去。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聚齐了,就不要再分开了。
茉扎伊有些伤感:你一走,还说什么聚齐。
法图麦对新嫂子心里存着一份感激:我走不是被迫,而是……她俯到茉扎伊耳边低声说:你该祝贺我。
谢赫还是听到了法图麦的话,他不认为妹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茉扎伊也曾这样等过他:所以我更该去,找不到札兰丁我们一块回来,找到了我这个娘家人还得当主婚人呢。
法图麦听谢赫说到这里哭了:不,我已经得到了爷爷的口唤。你们谁也别去,家里离不开你。
这是锡尔河草原多雪的一个冬天,天气似乎也格外的调皮,暖和几天刮来一片云,大雪就随着纷纷扬扬地下来了,雪霁云散,太阳挂在人们面前分外的明亮,不消几天,雪化了,天又转暖了,说不定哪天,又会来一天的云彩,又一个飘雪的日子把远山近树挡在视线之外。
得到了札兰丁的确切消息,又得到了爷爷的临终首肯,法图麦郁结在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不少。一连几天她都会早早起床,沐浴更衣,礼完晨祷后来到爷爷的坟前低声诵起古兰。做完这一切,她就牵出她的大青马,一路奔驰来到札兰丁家的房前,将门前的小径和她从小来时常坐的那块空地打扫一下,她俨然成了这里的女主人。
房门被爷爷和爸爸给封起来了,法图麦不想立马进去,就让它继续封着。她忙活了几天,看到房前屋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才纵身上马围着札兰丁家的草场转了起来。
这块草场已经七八年没有人来此放牧了,牧草长得很高,有的地方已经达到大青马的腹部,虽然冬的草场到处一片枯黄,可那些依然坚挺的草棵子还直立在寒风中标榜着自己的不屈。一条从锡尔河流来的小径流穿过草场直通一个大水泡子,小河和水泡子已经结了一层冰,明晃晃地摆放在草原上,周围一人多高的芦苇蒲草把它围拢了起来,芦荻和蒲棒在风中摇曳着,像是给这面镜子镶上了一个活动着的镜框。
法图麦对这里的一切是熟悉的,札兰丁是家中老大,几个弟弟妹妹都小好几岁,而法图麦比札兰丁还大半岁,她过去随爷爷过来做客就常常和札兰丁偷偷溜出来,在这块草场上溜达。夏天,法图麦围着水泡子捡野鸭蛋,而札兰丁则跑到另外一侧脱衣下水,不大一会儿就会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跑上岸来。有时还会忘情地穿着湿漉漉的裤衩提着鱼跑到法图麦跟前显摆。那时候,札兰丁可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当姐姐的法图麦怎会怪罪小弟弟呢。现在想起来,法图麦还觉得那时的淘气蛮有意思的。
后来,两家老人觉得投契,两个孩子也很纯情,就提起了婚盟,这倒让他俩有些不自在了,再跑到一起疯野怕人笑话,这才转移阵地不再来这个水泡子摸鱼捡鸭蛋了。
法图麦打马围着水泡子慢慢跑着,看到这些熟悉的景象她自然就会想起自己和札兰丁的事。那年,法图麦随爷爷西去咸海时,她还不满十六岁,札兰丁刚刚过十五岁,转眼八年过去了。这八年里,她也曾试图忘记札兰丁,特别是在咸海回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把札兰丁送她的那件真丝盖头和札兰丁妈妈给她做的小棉袄压到了箱子底下。可是,东西藏起来了,札兰丁的影子在她脑海里却始终挥之不去。
她毕竟和札兰丁没有正式交换过聘礼,所以近几年陆续有人上门求亲,当然不止那个因祸得福、不知好歹的二傻子,可无论是谁,她总要拿人家和札兰丁比较一番,最后的结果当然还是以札兰丁胜出结束。
真是个冤家。法图麦经常这样长长地叹口气,恨恨地骂道:我法图麦一生算是让你给害苦了。
转到水泡子背面,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在冰面上的反光让法图麦一惊,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在这里转了三圈了,她苦笑着收回思绪抬头往远处看去,忽然她发现在札兰丁家的房子那边有一股淡淡的烟雾升上天空。法图麦心头一紧,两腿使劲一夹马腹,抡起鞭子打在马屁股上,大青马一声嘶鸣,腾空跃起向冒烟的地方赶去。
离札兰丁家房子老远,法图麦就看明白是她的新嫂嫂茉扎伊在那房前点了一个火堆,前几天,茉扎伊和法图麦来过一次,现在突然自己一个人找了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她赶紧跑了过去:我的亲嫂子,这大冬天的,风干物燥,用火可要小心。
茉扎伊早就看到法图麦飞驰而来的身影:放心,我也是牧民的女儿。我不点这把火,到哪里去找这里的主人呀?
法图麦并没有和茉扎伊斗嘴:你怎么来了?
茉扎伊将火堆里还没燃尽的柴草抽出来踩灭,法图麦说得对,水火无情,在冬天的草原用火牧民们都是相当注意的。
茉扎伊一边踩着火星一边说:那个卡萨尔斯叔叔又来了,还领了个老头,你哥哥要我找你回去。
法图麦有些不解:有什么事还要我出面,有哥哥在就行了。她说着下马和茉扎伊压灭了火,姑嫂这才往回走。骑到马上,法图麦说:嫂嫂刚才说我是这里的主人,那我就做一回主,这里的草场比咱家小,可草场好多了,我走后你们来这里轮牧吧,要不这么好的草场也白白作践了。
茉扎伊骑在马上往四周看了看,朝法图麦坐下的马抡起了鞭子:放牧的事和你哥哥说去,我不管。
等到姑嫂两人回到家,法图麦妈妈早已给客人做好了午饭。卡萨尔斯赶紧给法图麦介绍着同来的老者:这位是纳贾尔·阿穆尔丁,他的儿子是札兰丁的十户长,他老伴和大儿子都没了,只能找儿子阿穆尔丁去了。我把他领了来,你们一块去吧,路上多一个伴,家里人就少一些担心。
法图麦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了,她看了一眼老人满头的白发,也觉得可行,就回头看了看哥哥。
谢赫挠挠头:本来我想和妹妹跑一趟,可法图麦不让我去,我正想只要她不让我去,我就不放她走。这样好了,有大伯我也放心了。到时候我送你们到天山山口就回来。
卡萨尔斯也连忙附和:我和谢赫一块去。
纳贾尔喜出望外:那再好不过了。你们这样待我这个老不中用的东西会得到真主喜悦的。我老了,看一眼儿子就知足了,姑娘还有大好的人生你们放心,好歹也是我儿子部下的家属,我自然会照顾好姑娘的。
法图麦这才上前和老人施礼:那咱们就分头准备吧。我给爷爷走完四十天坟咱就上路。
谢赫一听连忙摆手:不行,冬天的铁木尔忏察隘口你是过不去的,还是来年开春再说吧,大雁一来咱再动身不迟。
当欢快的大雁叫醒沉寂了一冬的河流时,札兰丁却闷坐在黄土高原的沙土堆上犯愁。
蒙古人从北边给他们赶来了大批的军马,一水的蒙古高头大马,全部是经过阉割的骟马,札兰丁一看,他不得不服气蒙古人才是真正懂马的人。这些马都是在发育即将成熟时阉割的,虽然不能和儿马子比,但和他过去接触的骟马比起来,这些马明显的烈性十足,用这种马冲锋陷阵一定会有冲劲,而那些过早阉割的马匹往往缺乏阳刚,一临战阵就会畏缩不前。
札兰丁看着这片贫瘠的草场,对养这么多马匹没有信心。坡高沟深的黄土高原一个冬天没下场像样的雪,大队的马群像风一样蹿过,大片大片裸露的沙地被马蹄子趟起一阵扬尘,好半天都落不下来。斑驳的草原刚钻出第一批嫩芽,饿了一冬的羊群还没倒过肚肠,又来了大批的军马,羊马争草,札兰丁也拿不准顾哪头了。他现在是十户长,搞得不好,上边要拿他试问的。
他手下的军士佃户自然高兴,有高头大马骑,跨上去鞭子一甩,马蹄生风转眼几十里下去了,倒也很拉风。可回头再看看十户长耷拉着的黑脸,都低下头快速地离开了。
自打冬天跑了一趟蒙古回来,札兰丁的心头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他挂念着阿茹娜,也挂念着自己那个还没见过面的骨肉,平时不苟言笑的他经常耷拉下眼皮黑着脸在草场上转悠,让那些最后加入他这个小队的兵丁和佃户们对他都畏惧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