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西天教内诸事,如来倍觉欣慰。旁人若以为灵山只有这点儿实力,那便是大错特错了。真正的主力乃是三千诸佛、无边菩萨,其中混元金仙数不胜数,混元至圣也有几个,因此才敢与天庭分庭抗礼,试问天下还有哪处能做得到?
而今西天,虽也有暗流涌动,却远胜道教之分崩离析。
回想起燃灯古佛出手击退金神、木神、火神三人,如来心中大安。燃灯身为过去佛,修为早已超凡入圣,他若识大体甘心护法,还有谁能撼动灵山?
而弥勒佛身为未来佛,在此当口却不见踪影,却也令如来心中不豫。弥勒佛所做一切,都在如来掌握之中,凭弥勒佛之道行心机,如来自然不放在心上。他只要先了结取经一事,再算总账不迟。
追本溯源,佛教踏踏实实乃是如来所创。只是初创大教之时,此具法身尚未出世,彼时众佛无首,故此上古燃灯佛挺身而出,担任了过去佛。
回想如来乍出世,也与寻常孩童无异,但居于佛门之地,终日耳濡目染、秉经问道,也透出几分佛性。
那年弥勒佛突发奇想,初建龙华会,要召集五百童子为伴,如来被选为善慧童子。
龙华会上,上古燃灯佛至,宝光辉映异于众人。燃灯佛缓步走下莲台,恰逢那日有雨,地上一汪水便在燃灯脚下。
善慧童子见燃灯佛赤足行走,唯恐佛脚踩到污水,便扑倒于那滩污水上,以身为燃灯铺路。燃灯见善慧童子慧根乍现,仔细探他根源,才知善慧童子乃是佛祖第三具法身。于是在他头上做个记号,道:“汝当为佛,且为治世之佛,佛既如来,你法名便叫‘如来’最好。”
佛教向来以教义为尊,其后如来将佛教发扬光大,终成治世之尊。而弥勒佛因建龙华会缘故,亦有传教之功,也被定为未来佛。
如来正在这里出神,忽地心念一动,知道天庭游奕灵官到了。
如来传音让阿傩将游奕灵官引至偏殿之中。游奕灵官入殿来,先与佛祖施礼。如来看游奕灵官急匆匆焦躁神色,心中略觉不屑,玉帝手下尽是些毛毛躁躁之辈,能成什么大事?
只听游奕灵官道:“禀佛祖,玉帝着小仙来报,几日之前,有一人在东南十洲大肆劫掠,夺走仙草无数,斩杀天仙数十。又于五庄观抢走人参果六枚,玉帝命勾陈大帝携千里眼探明,这人乃是——”
佛祖见阿傩尚在旁边,一摆手止住游奕灵官的话,道:“我已知晓。有劳游奕灵官回报玉帝,此事我自有裁量,暂莫声张最好。”
游奕灵官领旨,便告辞回去复命了。
阿傩见游奕灵官背影消失,急忙上前道:“佛祖大能,可喜可贺!”
如来道:“有何可喜可贺之处?”
阿傩道:“十洲三岛有事,玉帝急匆匆来报佛祖,显然是齐天岭一战后,天庭元气大伤,才甘心居于下位。”
如来面无表情,淡淡道:“居于下者,未必在下。你再有这般浅论,休来污我耳。”
阿傩好好一个马屁没拍正,他见如来心情不好,不知游奕灵官这番话究竟于西天有何影响,急忙告罪退下,心里却也在思索,这人究竟是谁呢?
如来步出偏殿,来到院中,这一院花事纷繁,绚烂美丽。
便在此时,阿傩忽又转了回来,与佛祖道:“佛祖,观音菩萨来了,正于大雄宝殿候着。”
如来点点头,道:“叫她来此见我。”
白衣观音,艳美绝尘,她赤足来在院中,静望如来,无言。
如来见观音神色凄凉,问道:“为何如此?”
观音凝望如来,却不答话,满院的白花衬着观音白衣,素美中透着落寞。
如来手指院中花团锦簇,道:“此花名荼蘼。俗世中,荼蘼花开,便是花季结束,此后无花再开。”
观音道:“弟子也曾听过,荼蘼一过,春不复返。”
如来道:“你体内生机流失,故而难以自制,做错了事,我不怪你。”
观音听到这话,稍有些激动,问道:“我只想知道,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如来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观音知道,她对如来虽口称弟子,但论起修为,也并非有天地之差别,料想如来也无此能耐,不知不觉断了自己生机。
观音见如来摇头,表情更是落寞,堂堂观世音菩萨,万民供奉,万仙敬仰,竟要归于尘土,这事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如来又道:“你看我灵山之上,并无春秋,故此荼蘼花开,却也仍能不败。”
观音听了此语,眼前一亮,急道:“佛祖救我!”
猪五戒
这一路行遍了青山绿水,看不尽野草闲花。光阴流转,又值深秋,四人一马,倒也逍遥。
只是天气渐凉,唐僧受不得寒,故而话也少了许多。
起初唐僧见火悟慧来历不明,虽得观音首肯,但也是个半路出家的,担心他不服自己管教。但相处近年余,这三徒悟慧伶俐可人,又善解人意,渐渐后来居上,成了唐僧最喜爱的小徒弟。
这一日,天色渐晚,唐僧坐于马上,眼望面前荒山野岭,叹道:“今夜又不知在何处安歇了。”悟空道:“师父,既然执意要去取经,餐风露宿也是常事,今日怎有此叹?”此时八戒挑着担子不平道:“你倒一身轻巧,说话也轻巧,自从我拜了师父,这担子便未离开肩膀,白日里累些也罢,夜里若能睡好也能养养精神。这几月天天睡在石头上,硌得腰背生疼。”
悟空笑道:“八戒,就你生得高壮,你不挑担子谁来挑?我和悟慧若挑起担子,扁担在肩,担绳不直,难道拖着走不成?你好歹也是天蓬元帅下凡,这点儿苦难便生抱怨,如何能到西天?”
八戒道:“非是我抱怨,你看这担子多重!又有四时衣物,又有防雨苫布,又有一条铜镶铁打九环锡杖,又有一条浸透泥汗的大扁担,其他琐碎且都不算呢!”
这时悟慧道:“二师兄,你说的这些都是师父的东西,我和大师兄可没一件。”唐僧笑道:“八戒只知念叨我那些,他自高老庄私藏的那几张锅盔,少说也有七八斤重。”
八戒听唐僧说出他的隐私,嘟囔道:“那是……那是预备断粮时,给师父充饥的。”悟空笑道:“八戒好孝心。”悟慧道:“师父,原来那大饼叫作锅盔,昨日我见二师兄偷吃,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还不告诉我呢。”
这番话说出,八戒一张老脸通红,急道:“那锅盔……生了、生了虫子,我见丢了怪可惜的,就自己吃了。”
唐僧忍不住笑,但见八戒下不了台,只道:“罢了罢了,八戒心意为师心领了。”
八戒见众人都拿他取乐,两只大耳紧紧收拢,堵住耳朵不听,只“吭哧吭哧”快步前行。
众人也不管他,眼见天色黑了,料想八戒走也走不了多远,不过是待会儿在前面山根处避风地睡下罢了。
悟慧眼尖,见路旁有一蚂蚱在黄草尖上立着,秋风一来,颤颤巍巍甚是萧瑟,他动了孩童心性,伸手便去捉。
唐僧见悟慧去捉蚂蚱,急忙下马喝止,道:“悟慧,出家人不得杀生。”他话音乍落,悟慧早将蚂蚱擒在手中,嘻嘻笑道:“师父,我只玩一会儿,便放了他。”
唐僧道:“这等野物性情孤傲,你玩耍他,与杀他也没什么分别了。”
悟慧被唐僧说得索然无味,将蚂蚱一丢,道:“好吧,那听师父的。”几人这一耽搁,前面八戒已没了踪影。
唐僧重又上马,三人不紧不慢前行,悟空道:“师父若不饿,待会儿寻着安歇之处,我再去化缘。”
唐僧道:“我终日坐在马上,路也不走几步,又哪里会饿?倒是八戒……咦,八戒怎么无影无踪了?”
悟空跳起来放目观瞧,果然这呆子没了,他也不慌不忙,下来道:“师父莫急,想必是躲入草窠里睡着了,待会儿我再去寻他。”
他寻了一处山窝,将唐僧安置妥当,又教悟慧仔细守好唐僧,这才又去寻八戒。
此山看似绵长,却是南北走向,东西只有数里宽窄,悟空直向西飞,出了山界,便见眼前一处奇景。
只见荒郊野岭中,竟有好大一片树林,隐约可见内有一片房舍,修建得甚是不凡,但见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四周松树冉冉挺立,老竹斑斑节直。
悟空心知这庄院蹊跷,到了近前,他化作一只飞蛾,越过粉泥墙壁,入了华丽高堂,只见八戒挑的那担子正撂在厅门柱旁。
再往里面飞去,只见厅内灯火通明,有一老者坐于主位,华服宝冠,生得极为富态;客位那人,可不正是猪悟能?这老者与八戒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悟空仔细端详这老者,见他生得一脸福相,只是脖颈短小,身躯胖大,虽不像天生人形,却也无妖气在身。
悟空见八戒一副饕餮模样,吃得杯盘狼藉,老者仍不以为意,只笑眯眯劝酒。
眼见呆子这晚定是吃饱睡足,倒也不必担心,悟空飞出庭院,又顺便化了些斋饭,才转回来找唐僧。
唐僧正在这里念经祈祷,见悟空回来,忙问:“可有寻着八戒?”悟空道:“那呆子正享福呢,不必管他。”
唐僧道:“这荒山野岭,有什么福可享?”
悟空道:“此处看似荒僻,过了山去,便有一处大庄园,那呆子腿脚不知怎忽地灵便起来,此时已被庄主奉为座上客,正在那里吃吃喝喝呢。”
唐僧听八戒无事,才放下心来,道:“无事便好,八戒近日也受累不少,算是他得了造化。”悟慧道:“二师兄也太不仗义,自己享福,却不顾我们。”
悟空笑道:“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这一夜睡得安稳,第二日清晨,悟空唤起唐僧,出了山坳,行不多久,便见到前方那座庄院。唐僧道:“悟空,八戒可在此园中?”
悟空道:“昨夜正是在此被奉若上宾,此时却不知了。”
到了庄院大门,唐僧见门前有一小童守门,便下马上前施礼:“小施主,贫僧有礼了。”那小童道:“不敢不敢,长老可有事?”
唐僧道:“我是自东土大唐而来,要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昨夜有一个徒弟走散了,我看附近也无其他人家,不知可入了宝庄?”
小童听唐僧这般说,顿时礼数全无,反而一脸鄙夷之色,问道:“你说的可是那个长嘴大耳的?”
唐僧道:“正是正是,劳烦施主唤他出来,我们还要赶路呢。”
小童道:“怕是出不来了,他昨夜犯下罪过,正与我家主人求饶呢。”
唐僧大惊:“啊,他犯了什么罪过?”
小童道:“昨晚天刚擦黑,他便在外面敲门,也说是去西天取经的和尚,我家主人乐善好施,便将他迎了进去,好酒好饭款待,又拾掇好厢房教他歇息。哪知这和尚……这和尚不知廉耻、胆大包天,居然闯入我家小姐闺房。幸亏我家小姐早年间学过些法术,将他制住,否则岂不被他玷污了清白?”
唐僧一听,又气又怒,急得直在地上画圈:“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这夯货忒不争气……”
悟空上前道:“小哥,俗话说得好,断头台前还有一碗酒呢。就算天大的罪过,好歹让我们进去看看,也合情理。”
小童有些不耐烦,道:“看你们两个还算明是非的,去吧去吧。”
唐僧忙不迭进了院内,这庭院布置极具典雅风情,亭台坐卧小桥流水,野菊凝霜,幽兰映水,看样子倒是个殷实人家。
唐僧哪有闲情观景?出家人贪杯好色,那是绝难饶恕的罪过,他心里一边骂着八戒,一边措词求人家事主饶恕,不觉间已行到了厅前。
只听耳边有人唤“师父!”唐僧向旁一看,可不正是那个呆子?被结结实实缚在柱子上。八戒见来了救星,疾呼救命。
唐僧狠狠瞪了八戒一眼,却不理他,整整衣装,朝堂中正襟危坐的那位胖老者走去。
这老者见唐僧进来,他倒有礼数,起身相迎,道:“长老气度不俗,快请快请。”
唐僧施礼道:“贫僧管教不严,特来请罪了。”
胖老者道:“好说好说,长老先坐下说话,来人,看茶!”
一杯清茶奉上,唐僧浅浅尝了一口,但觉此香有若天上来,他虽在大唐地位超尊,却也没喝过这般好茶。于是忍不住问道:“此茶绝妙,可是天上摘的?”
胖老者哈哈笑道:“长老说得不错,正是天上摘的。”
唐僧只当他是玩笑,也笑笑作罢。
那旁八戒被捆得难受,忍不住叫道:“师父,你徒弟在这里捆着,你还有心品茶!”
悟空跃了过去拧住八戒耳根,道:“昨日大快朵颐之时,可曾想过今日之苦?”八戒疼道:“师兄轻些,轻些……”
唐僧道:“老檀越,我这徒儿犯下大罪,不知要如何处置才好?我虽是出家人,也知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但徒儿有过,我这做师傅的面上无光,自然也须替他担当些了。”
这老者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也怪我话多。昨晚这位猪长老叩门,说他是要去取经的和尚,欲投宿一晚。老朽素来拜佛,自然开门恭迎,备下斋饭款待。席间饮了几杯酒,与猪长老言谈甚欢,偶然间提起家事,我只道有个女儿年方二九,还未定亲。猪长老自言能掐会算,要帮我看看女儿将来许配何方。我便将女儿唤出来,叫猪长老看了看面相。”
“猪长老看后也没说什么,我自然也没在意,只当他说了醉话。不想半夜猪长老竟摸入小女闺房,显然是席间看见小女尚有几分姿色,动了凡心。唉,幸得年前有个道士来我家,说一家人居于荒郊野岭,该有个保命的法子,传了小女几门法术,否则……”
老者说得连连叹气,唐僧越听越怒,这呆子何时竟会看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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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在一旁冷笑不止,八戒纵然贪杯好色,粗莽无谋,但这老者来历不明,在这荒山野岭安置宅院,哪里又会是什么寻常角色?分明是早有谋略,在此布下个请君入瓮的计策,不过眼见这庄院并无半点儿妖氛,十有八九是哪路神仙在此设难,且静观其变就好。
唐僧起身道:“这劣徒,实在胆大包天,待我……待我……”唐僧待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法子来惩罚八戒,于是狠狠心道:“待我写一封贬书,赶他出了师门!”
八戒一听唐僧发狠,吓得六神无主,张开大嘴恸哭起来,这番却也不是作伪,有人暗中授意他在取经队伍中做些勾当,此番若被唐僧赶走,势必将成丧家之犬,什么天庭、西天都无他容身之处了。
老者见八戒凄惨,也起了恻隐之心,道:“长老何必如此,猪长老虽有些粗莽,却也是性情中人,这事就此罢了吧。”
唐僧道:“施主,非是我心狠,这夯货一夜之间,竟犯了佛门三戒,妄言、醉酒、淫念,这等人若留在我佛门当中,岂不令天下佛门弟子为之蒙羞?”
老者呵呵笑道:“佛曾有云:普天之下,无我不爱之人;普天之下,无我不信之人;普天之下,无我不谅之人。此为佛家‘三无’也,念在猪长老初犯,便饶他一次吧。”
悟空此时却心道,赶走了这呆子,哪个来挑行李?于是也道:“师父,便饶了八戒一次,他若再敢犯戒,我打断他两条腿!”
唐僧听众人皆劝,再想想八戒乃是观音菩萨劝善来归的弟子,便道:“唉,既如此,便饶你一遭。今日为师脸面丢尽,你若敢再犯,休怪我不认你!”
八戒一听有了转机,连声道:“师父慈悲,师父慈悲……”
悟空踢了他一脚道:“还不谢过这位长者。”
八戒道:“师兄,你给我解开绳索,待我大礼参拜!大礼参拜!”
悟空见绑得牢靠,也不费力去解,只轻轻一口气吹出,那牛皮绳索寸寸断裂。八戒活动活动手脚,果然跪倒在地,道:“是我老猪迷了心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