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肖溦步时刻留意着雷世仁的一举一动，见对方与小厮低声耳语，隐约听到“破虱录”三字飘了过来，不动声色想要仔细倾听，雷家八公子已经挥手打发了前来通报的小厮，她忙堆起笑凑了过去，问道：“‘雷死人’公子，看你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直线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自然是好事，美人一会便知道。”雷世仁模样神秘，笑而不答，看得肖溦步一阵心急恨不得扯着对方的衣领拳头逼供，未免泄露此行目的，她勉强压下心里所想没有再问，嘴上敷衍地说了两句后，扮作女伎的术士快步回到县令王振身边，低声说道：“那本《破虱录》可能送到了，等‘雷死人’退席，我就悄悄跟在他后面，你一个人在宴席……”
肖溦步的话还未说完，王振便面露焦急开了口：“你跟着雷世仁？！不可不可，若不幸被他发现，他色胆一起将你掳至内院，这可如何是好？还是我去，我跟着他，相机拿回《破虱录》。”
“你去？”肖溦步不无嘲讽地笑了起来，打趣道，“芝麻胡饼，不是我不相信你，就你那蹩脚的举动，实在没有办法完成这么高难度的跟踪，不要跟我争啦，嗷嗷，嗷嗷嗷！”
听着对方发出的这几声莫名其妙的狐狸叫，王振倏地瞪大眼，垮着脸反问：“这个声音，神婆你莫非又要装神弄鬼了？勿怪我未提醒过你，偷盗被人抓住，绝对是要处以极刑，即便是我为你求情也……”
“我知道，所以现在开始尽量跟你分开行动，害你趟浑水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不能再连累你堂堂县令跟个偷儿神婆有牵连嘛。”肖溦步笑了笑，自嘲道。
“甚么连累不连累，我既已参与进来，还担心这些么？我担心的是……我担心的是……”王振一个激动，涨红了脸想要剖析内心，要说的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讲不出来。
肖溦步望着欲言又止的王振，不禁眉头紧锁，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沉默了须臾，她扯出一抹笑，看似不经意地阻止了王振未尽的话，语气随意却又认真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做的事，像我，既然向乔桢做了保证，就要尽力帮助她；而你作为一县县令参加这个宴会，就是要抛弃过去的胆小怯弱，学会堂堂正正面对你管辖的百姓。我们是不同的……你明白吗？不管现在要做的，还是将来要面对的，都是不同的。”
没由来的觉得肖溦步这段关于二人不同的说话另有所指，想将对方所言含义弄清楚，但眼下这个紧急的情况却不容他追问，王振沉默着点了点头，喃喃应承道：“我明白了。雷家八公子只是一时迷惑，神婆万万不要招惹他，指不定甚么时候他就恢复原样翻脸不认人了。”
“不怕，‘雷死人’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再说他本性并不坏，只是骄横惯了……”肖溦步见着对方不悦地皱起眉，她忙转移话题，问道，“你一个人在宴会，没问题吗？如果‘雷全家’欺负你……”
“我琅琊王氏，又是榕川县县令，他一个致仕的员外敢明目张胆地欺压县令？”王振勉强收起其它情绪，自信满满说道。
肖溦步略微放了心，抬眼见到雷世仁起身与其父作别，她忙做好准备，避开众人的注意，悄悄跟在雷家公子身后离开了宴会场所。
王振默然看着对方远走的身影，瞬间感到心里漫溢出一阵失落，宴会上更坏的情况还未出现，说不担心是骗人，但比起对自身处境的不安，王振似乎更为关心其它事情，不管怎么样，没有了肖溦步在身旁，他缓缓端起酒樽自顾饮了起来，无甚表情的面容无形中与众宾客拉开一道距离。
县令略微失神的模样似乎出脱了刚才的怒气，旁人揣测不到他此刻的心情，更不知晓下一瞬是否还会有县令震怒、箭指宾客这样的剧目上演，于是大家都有些畏惧，明目张胆对县令不敬的话一时也不敢随意说出。
雷府主人隐约不太满意宴会上众人对县令王振恭谨有加的态度，从随侍的爱妾手中接过酒杯，他笑着举起，对众人说道：“老朽看着宴会光有歌舞、乐音还是不够，不如来玩个酒令，也比诸位独自饮酒来得热闹有趣。”雷泉嘉说出提议，立即得到所有人的响应，王振却无心应和，一味走神想象着肖溦步跟踪雷世仁可能会遇到的困难。
“县令大人，与我等一道行令饮酒，如何？”雷泉嘉笑了笑，态度恭谨说道。其神态举动变化之快，令王振惊讶万分一时反应不过来，直以为先前与他争锋相对的员外郎是另外一个人，而非眼前这位笑容可掬的和善老者。王振总算是世家出身，自幼见惯官场里拿腔作调的说话，他并不认为雷泉嘉这份邀请有几分诚意，思忖着众人对他刚才的怒气仍旧心有余悸，他没有多想，淡淡答道：
“雷员外相请，本令自当从命，然则本令不胜酒力，不若偷闲当个录事……”
王振话未讲完，便被雷泉嘉出言打断，见着对方摇头挽拒，笑着说：“县令大人何须自谦，我府上惯有当录事的人，哪里用得上不胜酒力的大人呢，呵呵呵呵……”老头斜眼看向琳琅坊坊正，目光倏忽一沉，催促道，“录事，还不快些出来张罗酒宴？！”
知道再逃无用，王振勉勉强强答应下来，加入众人的活动当中。担当酒宴执事的琳琅坊坊正拿起一个鎏金银龟负论语玉烛酒筹，摇摇晃晃走到会场中间，抬手捏了捏下颚那簇小胡子，他笑嘻嘻说道：“各位大人、公子，小人万分荣幸得诸位推选当此酒宴重任，众所周知，录事向来由有威望的人担当，小人能作这酒席明府，真是多亏令了县令大人成全，雷员外抬爱，诸位公子推举……”
参与酒令的公子们不耐烦了，大声嚷嚷着催促“小胡子”坊正快快进入正题。王振听了这番说话，却别有一番感受，莫非他一开始担任酒席录事的请求，雷泉嘉根本就没有考虑，是他无甚威望？还是……心里疑窦丛生，他却骑虎难下逃不开旁人精心布置的圈套了。
望向脸上笑得春风得意的雷府主人，在其面上找不到一丝阴谋的气息，王振暗暗好笑自己的多虑，注意到“酒席明府”琳琅坊正拿着酒筹筒来到起首者面前，正要给人抽取酒令筹，他忽想起什么似的拍着脑门笑了笑，道：“老糊涂，老糊涂了，酒令筹还未放入，诸位等等。”
众人一阵嘘声伺候，少不了喊上几句嘲笑的话：“坊正果真是有威望的酒令官啊！”“是有威望的糊涂虫，哈哈哈……”
“小胡子”坊正脸皮极厚，被人这样讥讽打趣，他也不恼仍旧堆着笑容，急急装好酒筹，他开口说道：“也不能全怪小人的疏忽。”坊正整了整衣衫拿出严肃派头，一一看向席间众人，他朗声宣布道，“好，现下开始，小人便是这酒席上的明府了……”
“你是明府，在座的县令王大人算甚么？”雷府的宾客仗着府邸主人在场，明着为难坊正，暗地里却是讥讽县令王振无甚威望，连个小小坊官也比不过。
“这！”“胡子”坊正大惊失色，抬手抹去额头上的热汗，面露慌乱急急解释道，“我说的是筵席上，出了席间，便还是小人，嘿嘿！”老头一番自我打趣躲过众人的刁难，清了清喉咙，他继续说道，“闲话少说，这便进入今夜活动，事先声明，所谓酒令如军令，违者……”
“斩之！”爱闹的几个拍打着桌子，代为宣布。
“不、不、不，违者惩罚，真正的明府大人在此，小人哪里敢斩呢，哈、哈、哈。”坊正干笑着，不露声色将众人不敬的玩笑话带了过去，插话、说笑了许久，他才将赏罚等情况一一说清，正式进入抽筹环节。
起首者猛烈晃动酒筹筒，摇得银制的筒身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有些紧张的从筒内挑出酒令筹，“胡子”坊正接过，高声将其上刻着的字读了出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在座各劝十分。”
王振闻言并不退让，拿起案桌上的酒杯朝宴会主人略一示意，仰头喝下浓烈醇香的酒水。等到数个回合之后，出来的都是普通至极的酒令，他逐渐缓和了心里的防备，开怀畅饮起来。
宴所这边热闹遂起，暗潮涌动，扮作女伎的术士肖溦步却在迷宫般的雷府大宅里绕昏了头。为了避免引起来往的婢女仆役的注意，她只得往人少的走，须臾间跟丢了重要人物雷世仁，连返回宴会场所的路也找不着了，正在犹豫是否放弃跟踪寻人问路，却见到一顶乌黑油亮的黑发从眼前飘过。
“大叔，大叔！‘麻烦’大叔！”她躲到游廊柱子后，朝顶着黑发的县丞麻璠喊道。
告别秃发烦恼的县丞惊慌回首，摸着假发左右看了看，见是肖溦步，他暗暗呼出一口气，快步跑到对方面前，压低了声音问：“术士大人，你争的在这里？我家大人呢？方才在车门处听闻仆役们说起宴所之事，直言我家县令与雷府八公子射箭比试，更拿着弓箭指着宾客们……”
“不用担心，没事啦！”肖溦步摆摆手，说道，“你家大人老虎大发威，一箭搞掂那些宾客，从此天下太平，哈哈哈。”
麻璠不解，肖溦步忙简略说了一遍宴会上发生的事情，他越听越惊奇，最后禁不住大喊出声：“不可能！我家大人……我从未见他如此动怒，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的……”
“我在旁边从头看到尾的好吧，绝对没有错啦，你家王芝麻大人深藏不露，平时像绵羊，爆发起来变喜狼狼！啧啧啧，以后我可要小心点了，民不与官斗，小命要紧。”她说着说着渐渐偏离了讲话初衷，“麻烦大叔”还是不信，咕哝着表示实在想不透王振突然变得严厉骇人的原因，肖溦步想起正事要紧，忙说道，“不要管王振了，经过他那一箭，又威胁不敬县官的抓到衙门里关监，谁还敢闹事？皮痒了不是。总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啦。”
“麻烦”县丞只得暂时放下对上宪的担心，听对方说道：“那本《破虱录》已经送进雷府了，我跟在‘雷死人’后面，走着走着就迷了路，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找人了。”
“这个好办，问问仆役便知。”麻璠一拍双手，不等对方开口，他便找了个在宅院里服侍的婢女，和颜悦色一番询问，回到术士面前，他小声禀告了打听到的话，“说是方才到了后院书房。”
肖溦步抚着下巴一阵沉思，抬眼看向“麻烦”大叔，她表情认真说道：“来不及到车门那里要我的狐狸尾巴了，大叔，你现在就跟我去后院书房，我们见机行事，不然一会‘雷死人’拿出那本书跟人炫耀，事情就麻烦了，啊，不是说你麻璠啦，不要这么敏感嘛。”
“可是我家大人一人在宴所，不是……很危险？”县丞犹豫不决，说出心里的顾虑。
“大叔你真是个合格的奶妈啊！放心，你家大人凶得很，他绝对不是病猫而是吼声震天的老虎，不要命了才去摸他的屁股，我是引用‘老虎屁股摸不得’那句话，并不是说谁要去摸他的屁股。我的意思，你的懂？”
“懂了，我家大人是摸不得屁股的老虎。”“麻烦”点点头，肖溦步刚要称赞一句“孺子可教”，见对方眉头不展，忧心忡忡说道，“术士不知晓那些公子的把戏，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作弄我家大人的机会。”
“你家大人究竟是杀了那些公子全家，还是对他们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这么作弄也太过了，简直就人参了啊这是。”
“庶族与豪族之间的事恐怕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麻烦”县丞很是为难，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目前的状况，真要追根溯源的话，双方的冲突从王振初来乍到生了重病不能出席宴会那刻开始，真正的原因，却是无法用只字片语说清的庶族与豪族之间的矛盾。
肖溦步深吸一口气放弃了询问，嘴上喃喃说道：“你们这里真麻烦，啊，不是说麻璠大叔你，这就叫作没落门阀跟暴发户之间的战争了，哈哈哈，我们那里是穷人跟富人的矛盾。”
见到有婢女经过，二人忙放下谈话，溜进雷家花园里。府上八公子的书房位于后院与前厅花园交接处不远，肖溦步与县丞麻璠不用冒险进入只有女眷出入的后院，便可轻易来到书房。
一条清幽的小径直通房舍，竹门前遍值罗汉竹，其间点缀着几块模样奇特的太湖石，看着都是风雅有趣的植物跟摆设，然而却有种不属于此处的虚妄感觉，肖溦步在心里一想，记起王振形容雷府花园建筑时那句“附庸风雅”的话，暗暗觉得还是非常贴切的。所有的花园设计，体现的只是建造者的高雅趣味，而不是居住在里面的，诸如雷世仁及其父这类花费大量金钱堆砌豪华门庭的庸俗。
小心谨慎推开虚掩的房门，踮着脚尖走了进去，室内一片漆黑，仅有从格窗投映进来的一道银白月光给闯入者带来些许明亮，风摇翠竹沙沙作响，在格窗糊着的纸面上印出张牙舞爪不停抖动的诡异身影。
“肖术士……”胆小的“麻烦大叔”害怕地凑到对方身旁，惊恐地说，“书、书房内并无半个人影，你确定雷八公子来了……”
“嘘！”肖溦步飞快止住“麻烦”县丞的话，躲到书架后藏起身形，眼睛定定注视着洒满明亮月光的大门处缓缓进来的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