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肖溦步微眯起眼，嘴角啜着一抹甜得腻人的微笑，话语轻柔地问：“嗯？王芝麻大人你怎么会知道‘雷死人’跟我说的话？该不会——”她眉毛挑起，脸上笑得愈发灿烂，一面用怀疑的口吻试探道，“你跟‘麻烦大叔’就在旁边的头等包厢死看着，却半点也没有上去帮忙的打算？”
她抬手一指，吓得头顶假发的县丞麻璠慌忙陪着笑，吞吞吐吐说道：“肖……娘子，你听我解释，我家大人他……”“他”字一出口，再也没有下文，麻璠焦急地咳一声，示意上宪赶紧开口消除误会，谁知王振定定盯着对方，执拗问道：“你当真要嫁雷世仁？”
“我抽筋了才会嫁给那个‘雷死人’！”肖溦步白了王振一眼，恶声恶气说道，刚想责怪他二人见死不救的行为，见到王振扬起一抹释怀的笑，好像瞬间放下心里的重担，露出欣喜的真挚表情。满腔怒火遇上这等融化人心的微笑，火气倏地不知飞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肖溦步再没有一丝脾气，轻轻点了点头，她喃喃说道，“谁会拿这个事情骗人？我又不是那种见钱眼看的拜金女，再说了，同样是有钱，我看上你也不会看上他嘛……”
仿佛觉得最后一句隐约有些歧义，肖溦步忙笑着说：“总之我早晚会离开榕川，绝对不会在这里嫁人的啦，看相算命还忙不过来呢，哪有空闲考虑这些不靠谱的事情。”她顿了顿，心里隐隐觉得不该一下把话说死了，肖溦步却没有就婚嫁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而是飞快转移了话题，另说道，“刚才从‘雷死人’口中套出话，他说那本《破虱录》还没有送到，我猜想段寿派来送书的那个小厮是不是跑到哪里摸鱼去了，一时半会还来不了雷府。”
“糟糕，糟糕，这人海茫茫，何处去找个不知长相的仆役？”“麻烦大叔”抚掌叹息，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说道。
“不用找，他自然会自投罗网。”肖溦步呵呵笑了起来，解释道，“那个小厮既然是来送书，早晚要来雷府报到，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他上门就可以了，哪里用出去闷头苍蝇似的乱找？没有效率不说，人也不一定能找到。”
麻璠县丞点头赞同，听着肖溦步说出接下来的计划：“大叔你到门外跟妥儿说，让他注意进出的仆役，争取能在外边截获书籍，必要时，不要跟他客气，木棍敲昏，直接把书抢走了事；然后是府里，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破虱录》已经送进雷府，大叔你就负责打听出书籍会送到什么地方，一会我再想办法把书偷出来。”
肖溦步交代清楚各人要做的事情，这边心情愉悦的县令王振也从欢喜中回过神，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问道：“我需要作甚么？与麻大人一道打听情况，还是……”
“王芝麻大人，你什么都不用做，回到宴会摆个pose就可以了。”王振半信半疑，转又想到他人皆有任务在身，他似乎清闲得过分，正要开口求个事做，肖溦步上前挽着他的胳膊，迈开步子朝宴会方向走去，麻璠仍有些不放心，对着术士轻声说道：“还请肖……娘子多多照顾我家大人。”
“放心了啦，‘麻烦奶妈’，我一定把你的宝贝王大人照顾得妥妥当当，就算拼上性命也会保护他的安全，OK？”肖溦步头也不回摆了摆手，不一会，声音便被宴会四周水珠滴落的声响盖住了。
二人踏入饮宴场所，隐约觉察出四周气氛与先前有些微不同。会场主位左右两侧不知何时摆上了两盏一人高的赤金莲花灯，灯柱上直立起一张扇状莲叶，磨得光亮的叶心将金莲花托着的蜡烛烛光汇聚到主座上，远远望去，正中的位子金光灿灿耀眼无比，仿佛是大雄宝殿里观音大士打坐的莲花台一般。燃烧不尽冒出黑烟的松枝火把被撤下了，几个身穿青衣的仆役鱼贯而入，换上手臂粗短的白色蜡烛当作提供照明的柴火，青衣童子眼睛也不眨一下，径直把蜡烛投入火笼子里，火焰腾空，留下一地烛泪，童子们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继续投放昂贵的“柴薪”。
“还有、还有聚光灯打效果，卖糕的……又是哪个大人物要登场了？”肖溦步嘴巴张成圆形，表情呆滞看着排场豪华的宴会场面，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刻内心的震撼程度。
王振并不觉得稀奇，面无表情的回到位上，他不屑地哼了哼，什么也没有说便端坐着拿出世家所有的架子。正兀自奇怪着，千呼万唤的宴会主人才缓缓走了出来，肖溦步顿时傻了眼，飞快移来团扇挡住面容，一面低声说道：“怎么是他？！”
“他便是举办今夜宴会之人，神婆跟人说话许久，争会不知？”王振刚才的那阵脾气好像还有残余，他回答起对方的话，往日的好声气不复存在，听着倒有几分冷嘲热讽的意味在里面。
“他是宴会主人，你跟我生什么气嘛。”肖溦步不明所以地反问一句，王振闷声不答，拿起案桌上的酒樽，仰头喝了个干净。不明白王振今夜的不对劲是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肖溦步看向主位上落座的宴会主人略显肥胖的脸，暗暗猜想白痴县令的失态与之相关。
主位上的宴会主人挥了挥肥嘟嘟的手，霓裳舞曲随之在正中的青绿地衣上开始了，霎时间鼓点响起，丝竹悠扬，一派歌舞升平的欢快景象。相近年纪的几个率先闹了起来，好事地走到宴会主人身旁，笑着禀告道：“世仁兄，你看那边坐着的是哪个？”“一年不见，他又有胆子来参加我们的游宴了，今夜可要给他个刻骨铭心的纪念才行啊！”“哎唷，说得我都热血沸腾了，那个口号我可还记得呢，哈哈哈……”
雷家八公子漫不经心看了过去，他眼睛里不见狐朋狗友所指的榕川县令王振，反倒定定注视着他身旁以扇掩面的一个女伎，再也没有移开目光。
“八郎，你争么了？看旁边，旁边，那个狗屁县官琅琊王振。”友人不解，出言纠正道。
“你懂甚么，闭上你的狗嘴，说话这样粗俗，吓着贵客争么办？！”雷世仁狠狠瞪了损友一眼，骂得对方慌忙收声，虽然心里疑惑怎么今天风向不对，但仍快速堆起谄媚的笑，讨好说道：“八郎说的是，我说话粗俗，自打嘴巴，自打嘴巴，哈哈哈……”
雷世仁不理友人的说话，急急起身走到王振所在案桌前，笑着招呼道：“我的肖美人，方才让你与我同来，你还不许，争的倒自己来了？来来来，到我的主位那里坐，歌舞表演看得更清楚些……”
“雷八公子，”王振挡住雷世仁伸过来的手，冷冷说道，“这位肖姓教坊女是本令带来的，你这样言语，实在唐突之至，还请收回方才之言。”
雷世仁先是一惊，待看清说话人的面容长相，他轻蔑一笑，装作不识的样子，回首问道：“嗯？这位是谁？哪个仆役放个不认识的生人进来，该打！”
他身后的友人闻言，知道雷家八公子已经恢复了往昔状态，连忙上前一步，笑着答道：“世仁兄，并非生人，这位是我们榕川县的父母官，琅琊王振王县令，七品的官呢。”
“哦——”雷世仁嘿嘿笑着拉长了尾音，捕捉到王振眼中流露的一丝慌乱，他唯恐天下不乱地提高了嗓音，大声说道，“原来是消失了一年有余的县令王大人啊，本公子还以为大人你收拾包袱逃回原籍了，争的，还在榕川呐？”
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哈哈大笑起来，连四处走动端奉吃食的下仆也掩嘴吃吃好笑。肖溦步看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倏地移开遮挡面容的团扇，她冷笑着说道：“‘雷死人’公子，你说话好放肆，敢问你，还有你周围这些个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一句，你们哪里来的嚣张气焰？也不睁眼看看，面前的可是榕川的县令，你们这种态度不觉得过分吗？”
“金库美人……”雷世仁被质问一句，瞬间受到严重打击似的颤抖着声音，喃喃问道，“美人方才不答应我的请求，是因为这个懦弱县令王振的缘故？实在……太伤我心了……”
“拜托你不要扯那么远好不好，我现在跟你说的是给予一县县令应有的尊重。”肖溦步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不耐烦地开口纠正，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听她半句解释，反倒一直嘟囔着“美人拒绝我是因为王振，美人拒绝我是因为王振”的话，“都说了不是！你耳朵长哪里去了！”肖溦步仰天大吼一声，终于引起了雷家八公子的注意。
“肖美人，我明白了！”肖溦步闻言呼出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露出几许笑意，却见对方倏地伸出手指着王振的鼻子，高声宣布道，“王振，本公子跟你势不两立，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等，听我说……”肖溦步的声音转瞬便被周遭的呐喊助威声淹没，雷世仁挥手一声吩咐：“管家何在？给我摆上擂台，我们今夜射箭决胜！”他说着转向榕川县令王振，态度挑衅问道，“射箭比试，输的一方从此便放弃肖美人，你敢不敢比？”
“芝麻胡饼，别理他，你敢拿我来打赌……”肖溦步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身旁的王振朗声应道：“比！说好了，输的一方从此再不许骚扰我身边这位女子！”
战况一触即发，周围看热闹的手脚也不停歇，齐手将地衣上碍事的案桌挪开，腾出一个开阔的比赛场地。比试用的箭靶、弓箭等物很快送了上来，众人拥簇着雷世仁与王振来到场中央，作为赌注奖品的肖溦步却无人理睬，大家只关注比武输赢本身，至于旁的，谁又归了谁，谁又放弃了谁，完全不在旁观者感兴趣的范围。
肖溦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眼见王振、雷世仁做好了比试准备，她气呼呼冲上前，一把夺过二人手中的羽箭，瞪视着雷府管家，质问道：“那边那个欧吉桑管家，箭上没有搞鬼吧，你敢在上面动手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雷家管事气急，刚想斥骂，见到自家公子讨好的对出言的女子说着什么，他勉强收回反唇相讥的话，答道，“小娘子说哪里的话，我雷府光明磊落，绝不会做这等无耻的事情。”
肖溦步并不相信他的回答，拿起羽箭看了又看，她仍是不放心，移动脚步凑到王振身边轻声问道：“羽箭真的没有问题吗？不如趁这个机会编造个错误，我们赶紧借故开溜，免得羊落虎口。”
“并无问题，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雷世仁的计谋得逞！”王振目光坚定，铿锵有力说出心中的保证。
若在平时，算命术士肖溦步可能会为终于露出几分男子气概的白痴县令鼓掌，但这关系人身问题的关键时刻，她也只剩下气急败坏了。“放心个鬼，你以为你是一箭穿杨的神射手啊，被人拿来当做物品赌，是你，你放心不放心？我不管你，反正情况不对，我一定最快速度撤离，你爱跟‘雷死人’赌，赌你自己去！”
“相信我。”王振突地握住肖溦步的手，目光真挚，缓缓说道。肖溦步愣在原处，怔怔看着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千言万语，她一时间竟感到有些哽咽，回应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隐约觉得被二人排斥在外的雷世仁见状，心里颇不受用，他急得跺了跺脚，气势汹汹隔开二人，嘴上骂道：“还未比赛呢，你凭甚么握住肖美人的手？粗俗，粗俗之至。”骂人的好像忘记了一刻钟之前，自己还伸着咸猪手意图不轨，至于粗俗的话，似乎放在雷府八公子骚扰扮作女伎的术士更为合适。
周围人骚动起来，接着便是一阵窃窃私语：“这个女伎很美么？争的一点也不觉得？”“可不是，半点没觉得美在哪里，也不知使了甚么手段引得八公子的注意。”“呃，是否雷家八公子的品味异于常人些，嘿嘿嘿……我等只要有热闹看便好，管她好看难瞧。”肖溦步目光冰冷扫了过去，咬牙切齿吼道：“姑奶奶是不是美女，跟你们有一毛钱关系！”
“果真是品位奇怪啊……”“嗯，嗯。”术士的骂声招来普遍认同声，她只得深吸一口气，抚胸安慰自己：“跟这些趋炎附势的马屁精、墙头草一般见识，实在是降低了身份，心如止水，心如止水。”
她转看向四目交接，用轻蔑目光互相对视着的王振与雷世仁二人。嗖的一声，雷世仁手中的利箭离开弓弦直奔箭靶而去，肖溦步定睛一看，利箭牢牢射入红心边缘，人群里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完了，我刚才应该学学樱木花道，在旁边干扰‘雷死人’射箭才对，耶稣基督，观音如来，我怎么这么老实哇？”肖溦步双手合十，泪流满脸一声哀叹。轮到王振试箭，她不禁觉得当下的心情好像狂风暴雨中飘摇不定的一叶扁舟，眼看着就要在风雨中沉没。紧握双手闭上了眼，女伎打扮的算命术士呼吸变得急促，却又不敢不看这场决定她是逃是留的比试。
围观的宾客、仆役不再像刚才那么合作，他们心有灵犀似的约了起来，大声怪叫着，拿来鎏金铜盘用力敲打着，更有甚者，还移来聚光的金莲花灯，往王振面上乱照一气，一面富有节奏地打着拍子喊道：“琅琊鸡，不能啼！琅琊鸡，不能啼！”
众人越喊越响亮，最后几乎变成了在座所有人的合唱，不明所以的仆役、婢女统统加入喊叫中，声势愈发壮大，一时间形成一面倒的情形。肖溦步气得涨红了脸，听着一众人等朗朗上口的节奏，暗忖这句话应该有些来头，她倏地握紧拳，喃喃自语道：“难道这就是芝麻胡饼不愿来参加宴会的原因？！”
看向手握弓箭的王振，指尖微微颤抖着，肖溦步知道他在隐忍怒气，倘若愤怒的心情影响输赢，便是中了对方的计策了，明知道没有意义，她仍旧猛吸一口气，朝着白痴县令大喊道：“王振加油！不要输！打他个七零八落！”
“琅琊鸡，不能啼！琅琊鸡，不能啼！……”她微弱的声音敌不过众人狂热的喊叫，再看王振，他握着弓箭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