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梁庆耀和蒋二毛达成了协议。鉴于梁庆耀在销售食品方面的经验、业务开拓的强大能力，以及一些广告和小型商业发展策略的专家的意见，他们都认为现在是创业的最好时机——有可以信赖的合作伙伴和充裕的资金。对于后者，梁庆耀认为可遇不可求，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况且他现在早从恋爱的游戏中“解脱”出来，或者说是从围城里解脱了出来。人就是这样：只有对经历过的事情才能丧失兴趣，对于没有经历的事总是保持着纯洁而又本能的热情。最后他们一致同意，每人出资金五万元，立马注册公司，培训两名业务人员。
两个年轻人决定风风火火地来搞印艺设计了。
三十五
关于梁庆耀的这个决定，往后我们就会明白，他很是为此付出了代价。
梁庆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园子告别他的哑巴老婆。
杨小路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当得知梁庆耀要创业，她立即表示了对他的支持——她站起来，在小屋子里直蹦，嘴巴哇哇叫，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脸上放射着兴奋的微笑。倒是梁庆耀显得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小路对他的信心就是他对自己的信心，他相信这是个良好的开端。难过的是，他将不再有大片的时间陪伴在小路的身边了，尽管他们已经失去刚刚同居时对肉体的着迷，但是此时，他也明白，对于相爱或者相守，每天能看见对方是多么的重要。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日一大早他们就高高兴兴地一起出门，梁庆耀又一次无比惊讶地看见，杨璎的母亲罗素素站在杂物间的屋外，愣愣地看着他们！
她比上一次显得更加憔悴，但身上的衣服很新很整洁。梁庆耀赶紧扭回头，装着没有看见，拽着杨小路就走。他忘不了罗素素那怨恨的眼神，那种怨恨带着魔的邪气，从杨璎死后就一直从罗素素盯梁庆耀的眼神中向外喷射。好在这一次他是要离开开发区的这个园子了。他没有必要正面凝视她的眼神了。这在某种程度上，加强了梁庆耀离开园子去开创自己事业的决心。
到汽车站之前，梁庆耀去银行为杨小路开了存折，并把五千块钱转到了她的账户上，杨小路拿着折子，看见梁庆耀坐在车窗里，汽车一跑动，她又一次哇哇地哭了。
这一次，她使劲儿地把头低着，没让梁庆耀看见她哭泣的样子。
梁庆耀坐公交车到火车站，再坐火车到后梁峪。他要回后梁峪向他的母亲要钱。当他经过旅途的颠簸，疲倦地回到老家时，母亲并没在家。好在他一直留着以前家里大门的钥匙，开门进去了。屋子里空荡荡的，这让他很容易地回忆起了童年。洗漱沐浴完毕，他在冰箱里翻出一袋饺子，在厨房里煮着吃了。一边吃一边看着墙上父亲的遗像，他突然感到满嘴的酸涩。一碗饺子只吃了一大半，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母亲回来。
梁庆耀一直等到在沙发上睡着也没等到母亲回来。他并不责怪母亲：母亲要一个人维持父亲的事业，一个女人要打理如此烦琐的事，已经够她操劳的。另外，他这次回家并未提前通知母亲，不在家说明母亲真的忙碌、辛苦。
早上，梁庆耀被来家里打扫卫生的保姆惊醒。母亲仍然没回来。保姆告诉他说，母亲是不定期回家的，有时工作晚了，就住在办公室里。
保姆说：“老板娘的办公室和家里一样，什么都是齐备的。我去帮她打扫过卫生的，你别担心。她今晚估计就能回来了。可是今天有事情，不然，我跑去告诉她，说您回来了。”
凑巧的是保姆的亲戚今天结婚，她要马上赶去吃酒席。保姆说出缘由后，梁庆耀就说算了，不用去叫她，他没什么事情。
“在自己的家里，还不能好好待着？”保姆很势利，见梁庆耀给了台阶，赶紧附和着。
保姆走后，家里又恢复了冷清。梁庆耀把电视机也关了，斜躺在沙发里，像是一个等待死亡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梁庆耀每次回到老家都有这样的想法。这个熟悉的环境让他感到腻烦，感到无趣，感到压抑，感到生命的漫长——在这里他熟悉的人中间，有太多人终其一生毫无建树，甚至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意义”，可是他们却感到生活有滋有味，这让他感到懊恼。
梁庆耀斜躺在沙发里，又一次瞥见父亲的遗像。他不理解他，但他在心里却爱着他。他鄙视他，同时又怜惜他。不管怎样，他义无反顾、无法改变的是他的父亲。照片上的那个人，肥厚的脸，肥厚的嘴唇，宽阔的额头，眉毛拧成一团。他有高大的身体，有过苦苦追求的医学事业。现在，他与祖辈们的传说一道回归到了远古的时代。
关于梁庆耀的家族有一个很悠远的传说，并且这个传说总在一代代中流传——至于梁庆耀将来会不会传给自己的后代，他现在觉得还是个未知。他现在同居的女友是一个哑巴，这让他在父亲的遗像前觉得很丧气。因为在祖辈们留下来的传说中，他的家族从来都是旺族，地位显赫，财富昭著。
父亲梁志豪曾告诉过梁庆耀一个有趣的传说。由于时间久远，梁志豪完全把它当做一个故事而已。他只不过是个有义务的说书人。
梁庆耀的家族是官宦之家，是五代时梁灏的后裔。梁灏的三儿子梁适，就是他家的嫡亲血脉。梁庆耀还记得父亲说过这个故事的内容。据说宋仁宗宝元年间，梁适出任兖州知府——关于这一点，他在历史书上也是看到过的。当时奴民冶矿，赋税沉重，很多从事该行业的人频频破产。但梁适在那时便知道改制——改官营为民营，变劳役制为招募制，刺激了矿冶工人的积极性。后来，梁庆耀确信父亲讲的故事是真的，因为关于这个背景，史书也有记载，书上说，当时莱芜大冶炼家吕氏“募工徒，斩木锻铁，制器利用，视他工尤为精密”，“凡东州之人，一农一工，农爨户御，其器皆吕氏所做”。但是后面的故事，梁庆耀就将信将疑了，也是他一直不能求证反倒牵挂的原因。
父亲说，祖宗梁适和当时的大冶炼家吕氏的一个弟子很是臭味相投，关系亲密，情谊深厚。此人姓杨，具体名号早没人记得了，杨家数代单传，冶炼术也甚是高超。杨氏之影响，丝毫不逊其师吕氏，在其感召和策谋之下，兖州居民炼铁热情大增。但此人与梁适常论，民不能长兵久刃，应多服务于草粮牲畜，官不能依典征讨，虚张疆域，而应以富民诱使良众拥护。梁适深感其心，但苦于所处位置之重责，他们只能把它作为茶余饭后与之消遣的话题。
事情发生在“澶渊之盟”的那一年。
这一年，寇准为征集兵力，四处收买铁器兵刃，杨氏参与了那次兵器史上最大的倒卖活动，自然也是得到梁适私下允诺的。梁适派车辆护送，并劝说他此次贩卖之后，可了却心愿，不必再从此业。杨氏感激，惜别而去。但从第二日起，杨却遭遇持续暴雨，后来，山洪暴发，车辆马匹竟得一空。
三四日后回得乡里，见得梁适，感慨万千。
杨幸得梁适兄弟般收留和照顾。但仅过半月，杨氏心中郁结消散，执意要离开这冶炼兵器的冷酷之地，执意要到边远山野去研书度日。离别时，梁适慷慨赠送盘缠。杨感激涕零。兄弟俩发誓，将来如有后代，如异性，一定通婚，今世不成，下世也定要实现。从此后，梁杨未再相逢。
梁庆耀知道这是故事，只是祖辈的传说。但他每每遇见杨姓女子时，却特别在意。如杨璎，如杨小路，只是前者早香消玉殒，后者尽管不能说话，但也甚觉体贴温柔，怜惜不已。但是，大千世界，杨姓女子者甚多，到底谁是古训中伊人？梁庆耀看着父亲的遗像，想起小时候父亲讲故事时语重心长的音容笑貌，竟忍不住有些不能释怀。
中午时分，梁庆耀饥肠辘辘，见母亲没有回来，便直接去公司看望母亲。梁庆耀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找到母亲的公司，没想到母亲正和校长在小食堂用餐，亲亲热热，和和美美。梁庆耀一来，引得员工们争相侧目。母亲倒是早习惯了别人的侧目，弄得梁庆耀很是尴尬。
“哎呀，庆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来，来，赶紧过来！”汤玉兰惊呼，“庆耀，吃饭没？过来吃饭，这是王校长，一起用餐吧。”
王理群也使劲儿地附和着。
“我是昨日晚上乘火车回来的。请二位愉快用餐，我这就要回L镇，打扰，失陪。”
说完这句话，梁庆耀就再没蹦一个字。他一下来了精神，像一只斗架的公鸡，大踏步要回家拿行李去，准备马上消失在他讨厌、憎恨、诅咒、晦气的故乡。
汤玉兰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追赶，他毫不理会。她不得不转而去停车场开车。汽车追上梁庆耀以后，他也不坐母亲的车，那样子就像小时候和母亲赌气没有两样。
梁庆耀到达家门时，母亲已经先他一步坐在沙发里了。他们很快激烈地冲突了起来，大声吵闹。汤玉兰责怪梁庆耀不懂礼貌，顶撞长辈和校长；梁庆耀无法忍受母亲卑劣的作为，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对得起她了！
“你回家来，到底要做什么？”母亲气急败坏地说，“我让你无法忍受，那么，我请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要钱，我要开我自己的公司。”
“什么公司？多少钱？你以为公司就是那么好开的吗？”
“六万。其他的事你别管。”
“什么公司？你要做什么？”
“你别管，你要不给钱也可以，我将永世不再回后梁峪！”
梁庆耀说着，扛着包要走，母亲一把拉住他。最后，汤玉兰答应了梁庆耀的要求，但梁庆耀必须给她写张借条，并规定了梁庆耀的还款期限——三年内必须还清，如不还清，家里的一切财物，自动放弃。
梁庆耀的心碎了，比父亲去世还要让他心碎。
他在母亲立的借条下沉痛地签字，并留下在L镇银行的账号，提着包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三十六
回到L镇，梁庆耀和蒋二毛便着手开办公司。工商注册，租办公场地，安装电话，购买设备，联系印刷厂，征召业务人员，他们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梁庆耀还到电脑学校花钱亲自学习了一个月的平面设计。等到公司各种手续办好了，梁庆耀业已成为设计师了。正像梁庆耀说的那样，由于这样的公司本没什么大开支，三五个月下来，他们就开始赢利了。
梁庆耀记得他们第一笔单子是为一个小山沟里的小型食品厂印制大批量的产品合格证和说明书。需要说明的是，蒋二毛相当聪明，他花非常低廉的工资雇请两个小孩为公司收集信息，算是发名片，但是比发名片要专业多了，因为得发给那些公司里负责管印刷业务的人。小孩们大多二十岁左右，都处在人生的积累经验时期，没有更好的工作供他们挑剔。蒋二毛规定他们每人每天必须联系三十家客户，并详细填写工作日报表，填写清楚当天去了什么公司、有什么是可能需要印刷的、负责人是谁、联系电话是多少。这些资料还不能弄虚作假，一旦抽查出来有虚假成分不但要开除，当月的工资也是没有指望。这可谓是蒋二毛精明的残酷管理，对提高公司业绩非常奏效。
梁庆耀则不一样，他总是协助那些孩子们，把有希望接下来的单子搞到手，以便为孩子们在工资里获得业务的提成。而每次有他的出面，基本上都会八九不离十搞定合同。以前说过，梁庆耀是那种表面上诚恳甚至老实巴交的人，内心里却轻易地把利润看到老高、把本质和利害的一面看得又准又狠。
他们接的第一笔小单子印刷，居然赚了八百块钱：每张合格证赚五厘，每张说明书赚一分。虽是蝇头小利，但倒一倒手，交给别的印刷厂印刷，也没费什么力气。
如此往复，他们接了酒厂的酒瓶包装、机械厂的画册，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公司挂历、纸袋、公司简介、企业手册、广告海报等无数。但是正当这个皮包公司企图扩展之时，却前院后院一起起火了。
后院的问题，出在公司内部的规章制度不严谨。梁庆耀和蒋二毛在后期变得越来越懒惰。因为他们之间无论谁接的单子都是五五分成，谁都想坐享其成。规定是最开始时制定的，当初都是意气风发、立志打江山的好汉，谁也没有想到还有偷懒怠工、不思进取的时刻……但事实就是这样，所谓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时间长了，自私的心理就滋生出来了。两个人却不好明说，于是暗自较量起来了。
由于梁庆耀总是像一个仁义满怀之士，很多话，他是说不出口的。有时，也是他不愿揪住小局部，伤了大家和气，结果他总是处在被“欺负”的地步。是那种被欺负的人知道受了欺负，但欺负的人以为对方笨拙还没反应过来于是变本加厉的那种欺负。这样的矛盾越积越深，只等爆发的那一天。这是后院的火。
前院的火是，他们在一个月内一连砸了好几个单子。先是一家白酒厂要印刷一批高档的酒盒子，谈了很多回合同，价格谈得很好，利润很高，梁庆耀和蒋二毛都很高兴。但关键的一条是，酒厂要求先得搞出满意的包装设计。于是梁庆耀连夜和公司的设计师搜刮当下各色包装设计，大刀阔斧地甩开手去创意。最后酒厂终于挑到了满意的包装设计。这回，满以为可以交预付款了，谁知酒厂却说担心印刷的工艺，要先打十个小样，看了效果才能签订合同。
这可是一件麻烦的事。印刷打样，其实和大批量的印刷没有多少区别了，全是和正式印刷时走一样的程序。因此这笔费用也是不小的。梁庆耀和蒋二毛思来想去，但为了整个合同的巨大的利润，他们忍痛自己掏钱在印刷厂打样了。但可怕的结果却是，酒厂看了小样迟迟不给答复。最终不但业务泡汤，连自己垫钱的打样费也血本无归。梁庆耀和蒋二毛非常不服，总想讨个说法，结果再一打听，居然这酒厂是一个比他们公司还要黑的“黑皮包”——和其他城市的酒厂、粮食厂牵扯三角债，和黑社会地皮混混厮混，人们经常在报纸杂志上看见他们酒厂征集加盟商家，骗取加盟费，行骗的手段令人惊叹。梁庆耀和蒋二毛只得自认倒霉了。
但是，从此他们便受这种心理的影响，在业务方面阴霾不散。他们不再相信商业中所谓的诚信了。在为一家药厂设计印刷一款海报时，药厂签合同是“货到付清余款，货款两清”。由于有前车之“害”，他们害怕药厂最后整出个鸡蛋挑骨头的事来，所以这一回蒋二毛的脑子比谁都转得快——他们和第三方的印刷厂的合同上签的却是“上门提货”，合格就货款两清。从另一方面说，也是条件逼迫他们这样做的：因为不这样，他们公司和谁都签不下合同。
事实上，答应药厂或者印刷厂的合同条件，梁庆耀的公司必存在很大的风险——任何印刷品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送货上门，药厂很有可能以各种理由拖欠货款，而拖欠的货款，可能将一辈子都无法讨回；而另一方面，如不付清货款，印刷厂是绝对不让提货的！
于是梁庆耀在蒋二毛的一再要求下，索性玩了个最彻底的空手道——药厂的预付款直接入了他们账户，直接变为利润，然后把印刷的菲林给印刷厂去印刷。到了交货的那一天，直接向药厂和印刷厂坦白，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去。可想而知，两方气得直咬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