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出门去,滑入春风,我循着那细细的笛声,用心寻一片如莲身影。
月影婆娑,树影迷离,红墙叠嶂,碧瓦莹莹,带着野利氏皇后给的腰牌,我得以顺利地跑过一重重宫苑,越过一道道拱门。
虽然始终不见那片纯白衣袂,却又相信,他一定在那,他始终在那……
这一次心下再无疑虑,再无彷徨,纵然是依然身处危机之中,却对他的存在充满了笃定。
知道,他一定就在那里等我;知道,我们迟早都会重逢……
穿花过影,踏破云月,感觉得到柳条柔柔地轻拂我的身,闻得见土壤新翻而出的沉厚芳醇……一点一点,我的心里便也似吹入春风,有生机的涌动,有暖意的浮游,飞花点点,绿意丝丝,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全都因着一个人!
却无可见,却依然没有找到那片如莲身影!
心下微微慌张,禁不住抬头遥望那幽深苍穹,借一缕星月,寻一份光明。
半空之中,浮云之畔,仿佛有白色飞花飘过,曼妙凌空,宛若飞仙!
心,几乎轰然倒塌就在那宫城的最高处,就在那金殿的碧瓦之巅,正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斜身而坐,披满一身璀璨星月,背倚整片幽蓝夜空!
玉宸,正是我的玉宸啊……
立在尘埃里,抬眸望向半空之中清逸卓绝的身影,我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潸然而下……
宁愿就这般仰望着他,宁愿就这般不敢呼唤他的名,宁愿就这样将自己藏入红尘里,宁愿就这样用尽所有的心、所有的情,痴痴凝望住他……
他,就在那里。
他,一切安好。
他,面朝向高昌的方向,在这三月春风拂动的季节,在这月色星辉美如银河的夜晚,轻轻吹奏起那支拴住我们命运的竹笛……
他在,思念着我;恰如同我在思念着他……
忽地,红墙之内杂沓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慌乱无绪的奔跑声踏碎了夜的宁谧,无数黑衣的身影在宫墙之内急速变幻身影,本来怡和的月色花影顷刻之间迷离成了一片叵测的迷宫,前无方向,后无退路!
我顿时愣怔,环视周围才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根本是全然陌生之处!
猛然间,之前的清风霁月仿佛全都倏忽不见,自己仿佛突地被抛掷入波诡云谲之中,徒劳挣扎,却反倒被激流越卷越深!
哪里是彼岸?哪里又是归途?
天地悠悠,只有半空中那一抹纯白身影是唯一的清朗,却太高,太远……
“宋国使臣私闯宫闱,你该当何罪?!”陡然一声厉喝从幢幢的树影之间冲刺而来,宛如一柄无形的刀剑狠狠冲入我的胸膛!
我仔细望向那树影幢幢,却看不清来人的数量和面目。只得举起手中的腰牌,“这是皇后娘娘赐给在下的。娘娘说凭此腰牌可以随意出入宫中任何一道门!”
树影之中,那嗓音再度重重传来,“没错,若在往日,咱家一定会放你离开!但是,惟独今夜不行!皇上亲下谕旨,今夜起宫中所有宫门出入,必须手持陛下亲笔诏令,否则一切人等,都必须被捉拿起来!”
重重一惊,却也随即了然。
李元昊他是怕我会偷偷离开,就如同两个月之前的那一次,冒充了带刀侍卫骗过宫门的守军……
没想到,他竟然为了拦住我的脚步,让所有出入宫门的人必须手持他亲笔书写的诏令!
树影之中,那阴沉的声音再度传来,“来啊,将这宋臣绑了,送押候审!”
我努力向那树影之中的人厉喝,“不可!在下乃是大宋使臣,前来大夏国商定和议之事。现下大夏国皇帝陛下正与我大宋使臣商议和议之事,你怎可私拿宋国使臣?!”
那树影之中冷冷一笑,“没错,如果你真的是宋国使臣,那么本官确实不能私拿于你。但是,谁让你根本就不是宋国之人呢?况且,哼哼……”,奇怪的是,那人的声音说到后来突然停住,只听到他森然的冷哼之声……
铁链相撞的铿锵之声已经传入耳鼓,几名黑衣人手中抖动着粗重的锁链,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黑衣的身影安全地隐藏在夜色之中全然无法看见,只见得到那粗重的锁链在银色的月光之下闪烁着白灼的寒光!
“况且……他并不是依了朕的旨意,而只是假托朕的意思捉拿你……然后就会直接将你送到辽国去,送给耶律德光……”猛然间,一个沉厚的嗓音冷冷地穿过夜色而来,虽然声调并不高亢,但是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底冷冷一寒!
我惊住,回眸望去宫门之外,月色之中,李元昊静静地立在一片昏黄灯光里,定定地望着我周遭的一切。
树影之中,忽地一片杂沓,一个黑衣人慌忙穿出花影,来到李元昊身前跪倒施礼,“万岁!微臣只是奉诏缉拿私闯宫闱的宋国奸细,惊扰了圣驾,微臣伏乞请罪!”
李元昊望着眼前的人,冷冷一笑,“说吧,你是什么时候投靠了辽国人,辽国人又是许了你什么样的好处哇?此时当着朕的面,还在狡辩!”
“皇上!微臣只是在奉诏行事,微臣冤枉啊!”
“大胆狗奴才!朕的确是下旨要严锁宫门,必须手执朕亲笔手谕方可出宫;可是朕什么时候让你捉拿于她?宫门之外,你却又为何备好了人马,说要将她送往辽国上京?!”李元昊的嗓音已经隐隐压不住了怒气。
耶律德光!尽管已经时隔五年,尽管早已远远离开了辽国的土地,但是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魂深处依然止不住冷冷寒颤!
李元昊微微扬手,门外便有无数身影如烟似雾涌入花影婆娑的幽暗之处,不一刻,刚刚那些隐身黑暗之人便被押解而出。
呆呆望着这些看不清面目的人,李元昊的嗓音忽然在我身边响起,“耶律德光虽然登基为帝,但是他始终忌惮着远在渤海国的耶律倍。所以已经几次对朕要求过,让朕将你送过去,一方面是他与你之间的个人恩怨,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将你当做一个人质用来要挟耶律倍……”
心下,默默悲凉。堂堂大辽国的皇帝、那般雄才大略的耶律德光,竟然不肯放过我一个弱女子,几次三番,苦苦相逼!
我向后侧眸,轻轻地说,“那么你呢,会不会真的将我送去辽国?”
李元昊的轻叹幽幽而来,“就在刚刚,朕已经与富弼草签了夏宋之间的和议。”
我惊喜回眸,“你同意了与宋议和?”
李元昊幽深的眸子,定定望来,“没错。原因有很多,无论是富弼还是你,对朕所说的理由都有道理,但是真正促使朕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却是莲初,你的安危……如果朕继续与辽国为盟,那么势必就要遵守耶律德光的旨意,将你送往上京;可是,朕不愿将你亲手推入火坑,所以,朕宁愿暂时与宋合盟,共同对付辽国!”
心下不由得有脉脉暖流滑过。这么久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李元昊的可爱,第一次相信卫慕氏与野利氏皇后所说的那些话,第一次接受李元昊他或许真的对我有情的事实……
“可是朕与宋国和议这件事情还必须严格保密,绝对不能对辽国泄露一丝半点!否则可能明日一早,辽国的军队就会大举杀来!”李元昊的神色猛然凝重起来,“所以,今夜朕还了结了一桩大事,那就是已经除掉了兴平公主这个祸害,拔除了辽国人安插在朕身边的这根毒针!”
李元昊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杀了谁?他说他除掉了什么人?
兴平公主?!
身体每一个毛孔全都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撑满,我想要奔跑,我想要喊叫,我想飞奔到玉宸的身边,我想确定玉宸的安好!
我本能地抬头仰望苍穹在那金殿之巅,在那幽蓝天幕之下,那抹纯白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星月依旧,流云悠悠,刚刚那侧身坐在碧瓦之巅的如莲身影,是真的曾经存在过,还是我的幻觉?就连那笛声,那幽幽穿透我灵魂的笛声,到底是三月春风吹拂碧瓦的声响,还是真的是他吹响的竹笛?
“万岁,兴平公主的尸首已经……”一个含混的声音向李元昊禀报着,虽然没有听清下文,却宛如一个惊雷将我震碎!
我猛然回身,狠狠瞪住李元昊,从喉咙里冲出的声音,早已经变成了绝望的破碎,“谁?!你说谁?!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他做错了什么啊,他威胁到了你什么啊?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啊!”
只觉一线烈火从灵魂深处蔓延升起,那一刻我已经不再是我,我只想着狠狠抓住李元昊,我只想狠狠掐死李元昊!
我要疯了,我要疯了!如果玉宸真的死在他的手下,我一定会杀死他,一定会杀死他!
李元昊显然被我的激动吓到,他定定望着我,“莲初,你怎么了!朕杀死的是辽国的兴平公主啊,她是辽国安插在朕身边的毒针啊!她挑动卫慕氏皇后和太后反对我,甚至最终酿成了卫慕氏家族的反叛;她又在我宫中广植党羽,将朕大夏国的朝堂变成了他们辽国利益的辩论场!莲初,她的存在对于你也是绝大的危险啊。她会将你送给耶律德光的,她早晚会加害于你的!”
泪已经染透了我的衣襟。我该如何对李元浩说,他杀错了人,那根本不是兴平公主,那是玉宸啊!
只能嘶吼着问他,“那么尸首呢?你们把他的尸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