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瞳，快来，看爹打了多漂亮的一只山鸡回来！”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嗓音。
墨瞳欢呼一声奔出门去，小小的身影在晨光中跳跃着欢乐。
墨瞳他，很喜欢他的爹……
我却不敢稍动。
静静地，静静地，坐在金色的晨光中，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嗓音。
有微微的低哑，不够清越透明，却带着阳刚的磁性。细细停下来会觉得，好听……
可是，却怎么，这么地，陌生？
在我的记忆里，找不到这个声音，更找不到与这个声音对应起来的人……
他是谁，他是谁？
他是墨瞳的爹，那么他便应该是我的丈夫。
他该是我人生的倚仗，他该是我最亲近的男子，可是我却为何，记不起这个声音，想不起这个人？
门外，传来低低的细语声，“瞳，你娘她，起床了吧？早餐尝了没有？她喜不喜欢？”
墨瞳的嗓音闷闷地传来，“还好啦，除了我娘她又不认识我了……”
微微一声叹息，宛如春风徐徐吹入门帘，“傻孩子，爹不是告诉过你，娘她只是累了吗？要怪，就怪爹吧，是爹当年犯错才让你娘累着了的。你娘她，一定会醒来的……”
他当年，犯的错？
仿若魔法，我定定起身，悄然走向门口，悄然掀开门帘，悄然望向门外的那人……
山林之间，丛丛花树开满繁花。粉红的花朵层层开遍嫩绿的枝叶，向上映入碧蓝的天空，偶有风来，便有粉嫩的花瓣随风飘落……
金色的晨光，穿过绿叶繁花，丝丝投射下来，罩在那个男子的身上。他正微微垂头，用手掌宠爱地摩挲着墨瞳的头顶。一大一小两个男子之间，一种奇妙的和谐光芒氤氲绽放，宛如静静的幽莲，轻轻展颜在柔软的春风中……
我的心，忽然狠狠一荡！
那人正垂首，又有明亮的阳光倾泻而来，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却震惊在他从头顶倾泻而下的如银长发！
银发……
谁曾经有过一首诗？“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还有谁曾经说过“朝如青丝暮成雪”？
为何会如此悲伤，却又让人顿感惊艳？
总以为世间银发者必然都是老迈的长者，此时才知，飘逸的银发其实更能让俊逸的男子，更加出尘……
我发誓，我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可是他就像是听见了一般，隔着金色的晨光，隔着铺满粉色落英的花径，毫不犹疑地向我抬起面颊……
我本扶着门，脚步却兀自向后踉跄一退。
那刹那凝眸的震撼，让我的心魂，满是颤抖……
人世间，为何会有，这般美丽的男子？
他的背后，满树繁花开得正艳，金色的阳光更为花朵们镀上耀眼的光芒，可是当他一抬首，却似世间繁花都无颜色……
只有他，只有他……碧空之下，繁花之中，只有他深情的凝眸，只有他倾尽天下的容颜……
心下，像是有一根极细极细的弦轻轻崩断。不知为何，便有串串的泪，争先恐后着从眼眶中奔涌而下。
明明不该是悲伤，却为何只想尽情哭一场？
可是，可是……心下却也本涌起铺天盖地的悲凉。
尽管这般倾尽天下的容颜，尽管这般落尽百花的美丽，我却根本，不认识他……
看见我流泪，他微微动容，放开墨瞳，颀长的身子穿过金色的阳光，踏破遍地繁花向我急急走来。
托起我的下颌，他的眸中漾满心疼，“莲初，怎么了？为什么流泪？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了吗？还是，早上的饭菜不合胃口？”
不是，不是，都不是……我拼命摇头，却已经喉头哽咽，说不出半丝话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何就是这般想要流泪。
心底的涌动就像冲出闸门的洪水，我阻不下，我拦不住……
那人见我摇头，显然急了，他拥住我的肩头，回眸望向墨瞳，“瞳，是不是你又淘气了，惹你娘伤心？”
墨瞳黑如墨玉的眸子漾起无奈，“爹啊，被你揍了那么多次，我哪里还敢淘气？现在瞳是大人，娘才是孩子。哄娘开心还来不及，我怎么敢淘气？”
我伸出手拦住他的袖子，努力抑住眼泪，“不是的，不要错怪孩子……我只是想流泪，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一看见你，眼泪自己就流了出来……”
他拥住我肩头的手，蓦然收紧。尽管他瞬间放松，我却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了。
就连墨瞳都隔着金色的阳光，向我定定望来。
小小的他喃喃地说，“爹，这是娘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流泪吧。以前，她每次见到你，都是面无表情的啊……”
我每次见到他，都是面无表情的吗？
我想，我明白墨瞳所说的“每次”，指的是什么？
他曾经说过，他已经不止“一万次”地告诉过我的名字，而我一夜醒来就又会全然忘记……
我怎么会，对他，那么残忍？
纵然记忆中没有这个白发的男子，纵然一时间无法接受他是我夫君的事实，可是总也，至少可以给他一个微笑的吧？
为什么曾纪面无表情，为什么无视他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用心？
本来想止住的泪，再一次不可抑制地，流淌下来……
我仰头望他，望入他绝美的容颜，“对不起……我想，我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嗒一丝凉意沉沉地坠落在我的手背。一滴比珍珠还要晶莹的水滴，映着金色的晨光，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的心蓦然揪痛。
抬眸，他眸中的水雾印证了我的推断……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为我一声微不足道的道歉，泪落青衫……
颊畔，有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他温柔的嗓音醇美得仿佛催眠，“傻瓜，莲初……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为你做的一切事情，对我而言都是一种幸福。就算偶尔伤心，我却也感谢上苍。至少你还在我身边，至少，我还能陪着你朝朝暮暮……”
我知道，我依然不认识他是谁。
我知道，我对他依然有着对陌生人的本能防备。
我知道，我有权利让他等待我慢慢熟悉他。
可是，我更知道，他是我的夫君。
我更知道，眼前这个倾尽天下的白发男子，对我，情深入髓。
所以，没来得及考虑太多，我便已经投入了他的怀抱。将面颊贴上他的胸膛，静静听着他猛然紊乱不堪的心跳。
他的手一直高高地擎在半空，惊讶地望着我主动贴上他的胸膛。
我感觉得到，他一直在犹疑是否应该放下双手环抱住我他怕吓到我，他担心我会拒绝……
傻瓜……
我仰头，望住他微笑，“夫君……”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也记不得我曾经如何称呼他，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只要我知道他是我的夫君，就够了，不是吗？
一声“夫君”，他的身子猛然一颤，双手终于无可抗拒地垂下，拥住了我！
好奇怪，好奇怪，他的拥抱为何会有两种力量？明明是柔柔的，却又仿如勒入血肉；明明勒入血肉，却又偏偏柔柔得像是怕伤害到绝世的珍宝……
好奇怪，好奇怪，明明对于我而言，他应该是个陌生的人，可是我在他怀中却能够感受到奇异的宁静。就像，历经风浪的小舟回到平静的港湾；就像飞倦的鸟儿，重归树林……
他终于紧紧拥住了我，他的下颌抵在我的头顶，轻轻摩挲。他喃喃地呼唤着，“莲初，莲初……”
不知道他为何会这般悲伤。我抬起头，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他背后的墨瞳。
那个孩子，我的儿子，竟然站在金色的阳光中，泪流满面。一滴滴清澈的泪滴从他黑如点墨的眸子里静静地流下……
感知到我的眼光，小家伙猛然用衣袖抹了一把脸，猛然转过身去，向繁花开遍的林中，奔去……
傻孩子，我的墨瞳，你又是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