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语气是万分无礼的,父王却没在意,他朝我招手,让我坐下,才道:“孩子,你不知道,父王这么做,不过是要拿回华家应得的东西。”
“应得的?”想起了商容那句“帝王之女”心中顿时升起了疑惑,道:“华家……是不是与王族有过什么?”
父王微微一笑,道:“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与别家的孩子不同,你聪颖机灵,心思细腻,所以父王才让你入宫,为的就是这一天。”
“父王,娉兰不懂。”
父王道:“其实这些,不过是些陈年往事罢了。要跟你解释,还要从先祖开创永络国时说起。那时你的爷爷与先祖曾拜天地为誓,结为兄弟。你爷爷为长,先祖为弟。后因前朝君王暴戾,两人决定起事,召集了数万乡里,闯荡天下,最后终成一方霸主。而此时,先祖却背叛了你爷爷。趁夜露深重,独自领了十万军马破了皇城,并在四方百姓面前斩了前朝皇帝,如此以来,百姓自然尊先祖为新皇,就算你爷爷有再大的功劳,也不过成了先祖鞍前马后的忠臣良将而已。你爷爷虽然郁抑,但为了天下大定,也只得领了韩王这个称号。而先祖明白是有愧华家,才对华家如此厚泽。不过……自从先祖崩后,成德帝却残暴成性,不但收回了华家应有的待遇,更是对我一贬再贬,最终将华家赶出了京城。”
父王说到此处,有些激动,但终究平静下来,按着我的肩道:“娉兰,我希望你明白,父王不是反叛,只是想拿回华家应得的东西。而且你也该明白,成德帝登基后,永络的人民就如终日水火,再加上最近两年的战乱灾害,永络已经不是从前的永络了,百姓要的是新生,是新的王朝,所以父王就要站出来,即便被后世辱骂也好,父王的心思与你爷爷一样,只想天下安定,百姓安居而已,你懂不懂。”
懂不懂……我岂能不懂。
我侧过头看着父王按在我肩上的手,只觉的有千斤重。
这一切不管是父王的私心也好,还是真正为了百姓也好,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轻轻点了点头,朝父王展颜笑:“娉兰明白了。”
然后避开他的手,默默退出去。
这个第一次让我感到亲情的男人,也让我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原来刘项之争,并不只原本的历史会有。
只不过那个霸王自刎于乌江,这个流于浮世。然后……后代相争罢了。
那日后我领下了十万铁骑。
点兵时,对着苍天指誓:“华娉兰之剑,只斩董氏祸乱,只斩贪官谗臣,只斩流贼草寇。只斩不从军令者,只斩临阵退缩者,只斩叛敌倒戈者,只斩……”一下子噎住,不敢再往下说,只好停住。再看将台之下,呼喝声整天,剑雨戟林,黑压压塞了满眼。
这样的气派。
却淹没在了远方渐渐压来的彤云之中。
看起来今年冬天,定会又冷又长。
有的时候,天灾可以让民心不稳,人祸可以动摇朝政。但当天灾人祸同时降临时,也就代表了一个国家的颠覆。
那日后又开始领兵。父王对希琰似乎非常信任,交了二十万人马给他,哥哥也是二十万,分为三路,往西南、东南、东北而去。
我与希琰主攻南方,那里大部分地方已被董商侵占。这也是我请命的原因,在我的心里,从未将朝廷当过敌人,也无法当作敌人,有时也在想,也许董家覆灭后,大概可以有什么东西能回来。
但自己也明白,这些不过是奢望罢了。
而后与董家正式对立,有胜有败,时而僵持不下,时而势如破竹,转眼间,三年流烟。
三年的时间能带来什么?
或许能够埋藏些不能忘却的东西,或许能让人重新站起,或许能让人麻木,又或许能引起天下巨变。
我低头看了看沾满血迹的掌心,轻轻呼了口气,叫来队长对战场开始进行清理。昨夜一役,至今晨方出了结果。着人统计伤亡,好生安抚。又派人去登记降兵服将,一番忙碌。
回到自己的军帐,商容正坐在伏虎桌下的偏坐上低头看着什么。见我进来了,便起身相迎,道:“郡主,您回来了。”
我解下披风,搭在衣架上,他走过来,递上了希琰与哥哥的信。打开来看,里面是另外两军例行的行军消息。
仔细看了看,便让商容开始记录前日的战况。
他的字写的是极好的,珠玉圆润,又不失潇洒,我站在他身后边看着他写,边道:“我军昨日已攻入舍洲峦城,将董军逼退七十里扎寨,想不日便可消除董军在西南实力……”想到了刚才那封信,忽然说了句:“希琰似乎也快打到舍洲了吧。”低头看商容,正一字不差的往上写,脸上立时红了起来,推了他一把道:“这些你写什么。”
他收住笔,不紧不慢的用纸刀将那句裁去,才对我笑道:“商容笔,写郡主口,郡主口,表郡主心,郡主心里想什么,商容写些什么罢了。”
我当他在调笑,便不理,从伏虎案上拿了公文来看,却听商容淡然的一笑,退出去了。
低头处理公文,过了半晌才停住,不由得低声一叹。从去年春日开始,商容便会若有若无的提起我与希琰的事情。父王对希琰分外赏识,而希琰却不肯接受过多的赏赐,这样一来他的去留也成了种不太安定的因素。
商容心思细腻,早就知道我跟希琰的过往,在他认为,留住希琰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联姻,又加上我们的关系,也许一切都能顺其自然。
但他也明白我现在的心思,就像搅乱的一池浊水,花了三年才渐渐沉淀透出清澈,此时再经不起半分变故,也就未曾难我。
可他却不懂,我现在并不是担不起感情。而是那几年的一切给我留了太多阴影。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人想清楚一些事情。我与子煌,与希琰,甚至是不双,丝丝缕缕的情感都夹在了政治阴谋之间。所以才造成那些无奈的神伤的离别。这种痛楚痛彻心扉,我再也不想要。
又过了三天,峦城的安民工作已到了尾声,便领着商容下去视察,这里已逢了三年大旱,又加上战乱祸事,民生疾苦,虽已着令人从后方运来粮草救济,但此时看起来,仍旧一派萧条。
倒不是因为街上清冷,而是从那些孩童的眼神中看出:无奈,迷茫,黯淡无光。
就连孩子都对生活失去了希望,还有谁能挽救这个败落的城市?
这样的情形,在西南见的尤多。子煌的先父成德帝挥霍无度,每年向地方苛以重税,不管水旱,只照年供进行封赏,造成官员暴富,百姓却难以温饱的局面。
商容曾说过:“民乃国之根本,民生怨,国可抚之,民生恨,国可改之,若是民生绝望,则国不为国矣。”
想子煌登基以来,曾大赦天下,令四方官员施以怀柔政策,抚政安民。又对官员节操施以严审严办制度,惩治贪吏,提拔清廉,任用了不少在成德帝时被埋没的人才。只可惜下行不利,朝中多得是奸佞小人,这股改革浪潮也终是在大容国入侵时被迫停了下来。而漏洞百出的征兵制度,也让民间雪上加霜。
永络早已岌岌可危,只是我自己身在皇宫,不知天下事罢了。
闲闲散散的踱步到了马厩,看了眼里面空空的马槽,便问道:“逐影呢?”
旁边的马倌道:“禀郡主,逐影今天……”
瞧他支吾着,立时明白了,逐影怕是今天又给自己“放假”了。它生性野气,总不喜待在一个地方。又偏生生了副好牙齿,那几根麻绳哪能拴的住它。所以有时候就会出现元帅临时要巡军却找不着马的情况。不过它倒是通灵性,明白这假什么时候休得,什么时候休不得。所以至今还没出什么乱子。
看逐影不在,只好换了匹马。峦城附近多是群山环绕,林木众多,只城周围有几片平地。此时已到了晌午,远远望去山丘之外似乎有几处炊烟升起。想自己曾下过严令,军队过往,不许扰民分毫,看来是执行得彻底。战事过后,本逃亡一空的村落也渐渐住回了人家。
又想起峦城中的情景,大概是董军撤败后,将城池洗劫了一空,才弄得如此萧败。董商并不是什么仁慈之人,若是被他得了天下,百姓怕是更要置身水火了。
就着样胡思乱想发了半晌的呆,忽然发现先前的炊烟竟是在朝自己缓缓过来。仔细去看才明白,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炊烟。
现在是秋初的日子,舍洲又逢大旱,天气干的发紧,那烟尘不过是马匹踏过扬起的浮土。
看样子起码有数十骑的模样。
一下子竖起了防备,这里虽说已被我军占领,却仍有些流亡盗匪为祸四方。可再瞧仔细,那十几骑人马步履整齐,明显是受过训练,并不像劫路之人。
正疑惑着,眼前却是一亮。就见那些马中间,有匹黑亮的骏马突围而出,四蹄飞快,显然是见着我了,又加了几分速度飞奔过来。
知道是逐影,本来是欣喜,却在看到它身旁那匹马上的男子时,立即愣住了。
惊讶的不能成言。
直到那人从马上跃下,直直的用火般的眸子瞧着我,才猛然清醒,失声叫了出来:“你怎么到了。”
希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猝然将那种视线收起,笑道:“那边的事情都料理完了,我嫌大军太慢,就先过来了。”
“这样啊……”我随着他笑,伸手拉过逐影,揉着它的鬃毛娇嗔道:“你呀,老是四处乱跑。”
希琰拍了拍逐影的脖子:“可不是,跟主人一样,总喜欢乱来。”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又道:“如果行军的速度不变的话,大概明天大队人马就能入城,准备的怎么样。”
听他说起了公事,心里倒是安然了许多,就没直接答他,抓起缰绳翻身上马道:“你进城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他笑的温暖,也跨上了马背,道:“那倒是要好好看看了。”
领他入了城,见过手下人等,才安排住处。
晚上就是小宴,因为大军未到,只请了几个心腹之人。行军之中本来不宜饮酒,却为了高兴捧上两坛花雕。几个副将喝得倒是尽兴,而我与希琰,商容则是浅尝辄止。
酒席过半,希琰忽然在我耳边道:“你出来下,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吓了一跳,去看商容,他本是盯着我,这时却佯装饮酒,低下了头去。而希琰又是面沉似水,我也只得硬着头皮随他出去了。
到了院子里,希琰也不避讳,径直对我道:“娉兰,史魏书……死了。”
死了?这倒是让我一愣:“他怎么会死了?”
他脸上显出了一丝不自在,道:“是擒来的。上个月朝廷的军队已占领了东南一角,正好阻在了你我中间。一场恶战打了近一个月,才告胜利。后来手下人来报,说是擒到了一员大将,带上来看我才知道是他。之后曾劝他归降,他却是宁死不屈。最后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