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将军沟壑纵横的脸贪婪地吸收着落日的余晖,眼睛却平静地望着前方。若不是一支洞穿他心脏的羽箭和遍地的鲜血,三丈开外的一千名颈挂一岁幼儿头骨的异族士兵,都不敢确信这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已经战死。
这支充沉默的队伍的最前方,矗立着一位手拿长弓的中年人,眼窝深陷,身后的猩红色长袍因为布满了鲜血,已经被寒风冷冻成冰。中年人到石将军面前,深深地鞠躬,一字一顿说道:“石老将军,贵国皇帝宁愿自己内务府的粮食发霉,铜钱生锈,也不愿意拨出分号军饷;贵国首相忙着卖官鬻爵,朝我摇尾乞怜;贵国百姓水深火热,早就盼着我王这样英名的君主来拯救。为何您还是执迷不悟,与我为敌?程先生,这是何道理?”
最后一句话却是面向躬身站在马后的老年人。他的脸很久以前就已被烫得看不清五官,腰间系着长鞭,稀疏的白发勉强扎起来垂在脑后,脑门却是新刮的。程文范低声说道:“不知。我是个汉奸,出卖了他,不知道这些忠臣的想法。”
中年人哈哈笑道:“程先生何必自嘲。这番腐朽堕落的朝廷,为何要效忠?顺应天命才是真理。不过石将军,年近八十,垂死前的三个时辰,便以一己之力杀我子弟兵六百四十二人。不愧为杀神二字。”
程文范极其恐怖的脸上露出更加瘆人的神情,说道:“王爷,石将军武力过人,神功盖世,都来自于其师所传的剑法,只可惜是以上古金体字所撰,世界上能看懂的人只有三个。石将军,石将军的师父,以及..”
“以及程先生?”
“岂敢,第三个人石将军唯一的儿子,石陡然。”
王爷视线从石将军脸上转向手中长弓,弓上刻着一个淡淡的“金”字。他转身挥一挥手,说道:“以国士之礼,厚葬石将军。”
程先生左手袖中划出一柄短刀,悄无声息滑向石将军后颈,王爷瞬间察觉,以长弓挡之,不料暴烈的长鞭也向他头部卷来,他只能不顾身份地扑到在地,谁想程先生也跟着紧贴在地面上。王爷正欲发生询问,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危险至极却又充满浩然之意的剑气,如同清风从一千个战士的腰腹间掠过,然后有鲜血溢出。
然后石将军的尸身才轰然倒地。
王爷这才惊魂未定地朝程先生抱拳说道:“多谢程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没料到石将军死了还留了一手。”
程先生低声说道:“刚才万分紧急,只能出此下策让王爷躲过石将军这最后一击,莫怪。”
王爷仰天笑道:“我岂是狼心狗肺之徒。若我能胜过几个兄弟夺得王位,必不会忘记程先生的恩情。”
程先生落寞地说道:“但愿王爷事成,莫要兔死狗烹。”
王爷哼了一声,说道:“当我是中原那些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昏君么?这可惜了这些大好儿郎,只可惜了中原这些锦绣江山。”
三个月后,后金王国的太子二王子三王子一夜暴毙,离奇死亡,老国王退位让贤,四王子爱康乾,登基称帝,宣布摆脱与秦晋帝国的藩属关系,成为独立的帝国,并以报杀兄之仇为名,向秦晋帝国不宣而战。
这一年,便是祥符十九年的冬天。。
腊月二十四,沧州。
一位满身风雪的落魄青衫汉打量着面前这所山神庙,据说是当年一代枪神林不惑发配的落脚地,后人重新修葺一番,经不住时间的沧桑,仍显破旧。
流浪汉大步迈进,庙内书生的读书声停顿了下,继而恢复,是太白的名篇《将进酒》
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青衫汉抖抖身上的雪,重重呼了口气,炉内的火光映着面庞忽明忽暗。开口道:“圣贤皆寂寞,那么饮者是否不寂寞呢?”
书生一时语塞,和上书本,眉头紧皱,沉思半响,说道:“诗仙既然将饮者摆在圣贤之上,想必有过人之处。不知道何人能称饮者二字。”
道:“倒是愿听秀才兄的说法。”
雪下得正紧,路上已无多少行人。出现一会儿又会被风雪盖住的足迹,可能是在外漂泊回家团聚的游子。
书生道:“酒侠李飞墨,青莲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先帝仁宗皇帝屈身为其磨墨求字,可算一个?
青衫汉道:“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必是饮者之首。”
覆在蓑衣和斗笠的雪花逐渐被蒸干,冒出阵阵湿气,被漏进来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书生道:“剑侠石幼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相符二年,率军卒五十,袭敌军数万,斩叛徒首级。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可算一个?
青衫汉道:“石将军者,人中之杰,词中之龙。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骑马定乾坤。也是佩服不已。”
说着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摇了摇,苦笑一声,又放回原处。
书生道:“石将军虎子石陡然,仗酒塞外孤身救友,盗匪三日辟易千里,又刺鞑子军师许复礼,重伤岁余。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可算一个?
青衫汉往炉内添了把火,眉目被头发遮掩,突然笑道:“你可知道此厮救的朋友是个汉奸,杀的许复礼是我朝藏身二十年的内应?”
书生巨震:“当真?”
青衫起身,望着门外,风雪似乎弱了一些。惨然道:“很多时候,即使动机是好的,却不一定是好事。”
门外飘进的雪花盖不住青衫汉无比落魄的背影。书生双手作揖拜道:“学生杨用修,谨听先生教诲。”
青衫汉苦笑一声,却不答话,肚子又走进风雪中。
杨用修埋头读书,听到庙外的风声更加骇人,又添了把火。
中年男人回头时已看不见山神庙,抖了抖蓑衣上的雪花,雪花看起来纯洁无比,不忍踩下。突然停下脚步,望着出现在三丈外那双满是冻疮的脚,大冬天居然没穿鞋。喃喃自语:“该来的始终逃不了。”
赤脚的主人轻声道:“在下许复仪,乃许复礼之弟,等候石兄久已。家兄之仇一日不报,足一日不暖,心一日不安,无一夜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