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幢阴森的、掩埋着许多秘密的大宅,他是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的,他甚至对它有些恐惧,他总是觉得在漆黑的楼道或是某个房间里,有可怕的幽灵存在。这幢房子是受到诅咒的!要不然,曾经的女主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自杀,男主人在一夜之间变得疯癫,然后抽搐而死?而现在轮到年轻的男主人了。
他也想过离开这里,可是一看到那个孩子苍白的脸和孤独的身影,他的心肠一下子就软了。
孤苦伶仃的他,深爱着那个孩子,他觉得他是他唯一的亲人。
“老包,你可以当我的爷爷吗?”在中庭的喷水池旁,蕾蕾眨着漂亮的灰褐色眼睛对老管家这么问着,将他从那些久远的、不堪的回忆中唤回现实。
“您说什么,蕾蕾小姐?”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是说,我希望老包当我的爷爷。”蕾蕾走近老包,仰着头说道。
“为什么呢?”
蕾蕾走向水池,坐在池畔边,将手放进冰凉的水中,轻轻地说:
“因为老包,跟我死去的爷爷很像。”
老包安静地看着她。
“孤儿院的人说,妈妈一生下我就死掉了,她们说,当时我妈妈因为海难被冲到海边,一直撑到生下我才去世,后来是一个老爷爷在照顾我。但是有一天,爷爷睡着了,”她停下在水中搅拌的手,神色悲伤地说,“再也没有醒过来。”
老包的眼皮跳动了一下,黑色的瞳仁突然闪过一丝动摇:海难?
“蕾蕾小姐,那么,您知道您亲生母亲的名字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孤儿院的人也不知道。不过,我身上一直戴着这个……这是我妈妈当时身上戴着的东西。”
那是一尊精巧的佛像。
“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可是就算日子过得再辛苦,我还是不想卖掉它,因为这是我妈妈留给我唯一的礼物……”
老包颤抖着双手,紧握着那尊佛像:“当然……当然……这是您亲生母亲唯一留给您的东西啊……”
蕾蕾笑了笑,将佛像收起来。
“老包,你觉得哥哥爱我吗?”
“呃……罗洛少爷很疼爱蕾蕾小姐,这点老包都看在眼里。”但他知道这句话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不对,”蕾蕾说着,“哥哥虽然很疼我,但是,他看的不是我……
有的时候……我觉得哥哥很可怕……就像这幢大房子一样可怕……哥哥好像是把我当成了谁一样……我好怕,我怕……一旦哪天我不再像那个人了……哥哥说不定会将我赶出去……”
“不会的,不会有那种事发生的。”老包的心在滴血。
蕾蕾懵懂地看着他,“真的吗?”
老包的眼神此时变得十分深邃,他很清楚那个人从不会赶走任何他深爱的人,他只会将她们“留”在这里,永远永远……
“不会的,因为老包……因为爷爷会保护你,爷爷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他走进总管室,深深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那个女孩……那个叫蕾蕾的女孩真的是他的……
他很清楚,那女孩的年纪刚好是十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玉石项链,那上面也镶着一尊精致的佛像,这佛像已经跟着他多年,是他女儿买给他的,而自从她死后,这尊佛像他更是从未离身。
这佛像就跟蕾蕾的那尊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罗洛偏偏选中她来到这座被诅咒的大宅?他想起他的女儿也有着一头乌黑的绻发和灰褐色的眼睛……他忽然紧紧地握住那尊佛像,无论如何,他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他已经放纵那个孩子太久,他明知那孩子根本不正常,但他却没有阻止。为此,他每天都生活在自责和恐惧之中,每天晚上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莎莎、佳佳、拉拉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晃动,好像在向他索要着什么。
是什么呢?
是生命!宝贵的生命啊!
梳着马尾辫的男子站在高耸的墙外发着呆。
“陈医生?”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把他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来,看见站在那里的蕾蕾跟老管家。
“啊!抱歉,其实我有点事……”
“请问,你是来找我哥哥的吗?”蕾蕾上前一步问道。
陈林枫这才发现她的仪态和说话方式都显得有些早熟。他有些慌乱地说道:“啊……那倒不是……事实上,是我有事想请问两位。”
“你是特意在这里等的?”老管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警惕。
“呃……算是吧。”虽然很不情愿,但他还是承认了。
“蕾蕾小姐,我们走吧。”
“等等,老包,”女孩不急不徐地走向眼前的男子,说道,“我想知道,陈医生要问我们什么。”她对陈林枫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到舍下吧,我们可以在花园里边喝茶边聊天。”
当罗洛回到家中时,陈医生刚刚离开,而他很快便得知妹妹方才接待了一位他最不欢迎的客人。
“你为什么要让那家伙进来?”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盯着眼前面无表情的蕾蕾。
“我只是接待一位友善的客人,如此而已。”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讨厌那家伙!”罗洛愤怒了。
“但是这次他不是哥哥的客人,他是以我的客人的身份来的。”她抬起头,用那双坚毅的灰褐色眼眸看着罗洛。
“不要逼我,蕾蕾,”他吞了吞口水,恶狠狠地说道,“我还不想那么快就必须讨厌你,你懂吗?”
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向阶梯。
“哥哥,你还不明白哪些人是真心对你好的吗?”她这样说着,然后径自走上楼去,留下一脸恼怒的罗洛独自站在那里。
蕾蕾并不知道有拉拉这个人,就像当初拉拉也不知道有过佳佳这个人一样。这让他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战栗感,因为这越来越让他感到自己当初的猜测是可能的。
跟蕾蕾谈过后他更加确定内心的想法:罗洛可能对那些收养来的女孩下毒手了。虽然他极不愿相信,但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因为罗洛有动机,那就是“莉莉”。他收养跟莉莉长得极为相像的女孩,但也许她们都不完全符合罗洛心中莉莉的形象。
拉拉与蕾蕾尽管都有着一头乌黑的绻发和灰褐色的眼睛,但是她们的性格却完全不同。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罗洛时他那副暴君般的模样,他有一种不合他意就全盘否定、丢弃的倾向,与罗洛朝夕相处的蕾蕾也支持此一说法,所以他可以大胆推测:也许罗洛会对那些女孩做一样的事——逐一将她们“丢弃”!
也许这就是事实。不愿这么想,但是看到罗洛对那些女孩的下落交代不清,而且一副完全当她们不存在过的样子,他就会感到极不舒服。罗洛正在做错误的事,他非得阻止不可。
他必须这么做!
他正驱车开往回家的路上,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拐过一个街角,往来时的路开了回去。
蕾蕾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做着自己的事,然后突然被鬼魂一般站在自己身后的罗洛吓了一跳。
“哥哥?”
她转过身,盯着眼前看来似乎不太对劲的罗洛。
“你到底跟那个家伙说了些什么,蕾蕾?”他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阴郁。
“我跟我的客人聊什么,似乎跟哥哥没有什么关系吧?”她挺直了脊背,但是娇小的身躯却在微微地颤抖着。
“那家伙很想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吗?”他慢慢走近她。
“陈医生很关心哥哥。”
“关心?”他怪异地笑了起来,“那家伙只是搞想破坏──破坏我的小小的幸福,我的愿望!”
“哥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我……我们都不知道的?为什么你连我都要隐瞒?为什么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啪!”
“啊!
蕾蕾被一巴掌打在脸上,而她娇小的身躯也因为这一掌跌倒在地。
“够了!你们一个一个都要这样无止境地问下去吗?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永远都有这么多的问题?”
他的神情极为悲愤,怒吼道:“你们没有一个人比得上莉莉!没有一个人能像莉莉那样可爱、完美!我看清楚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再也不要你们这些可憎的女人靠近我一步!我只要永远抱着对莉莉的怀念活下去就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当蕾蕾还来不及思考“莉莉”这个陌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时,她就感到自己的长辫子被一把抓住,然后被粗暴地拖向门外。
当她从昏迷中醒来时,罗洛正站在她的身旁,而看见她醒时,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微笑,“你醒啦,蕾蕾。”
她松了口气,原来她是做了一个噩梦。也对,哥哥怎么可能会那么粗暴地对待自己呢?她不禁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但当她想要坐起身时,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绑住了,并被放在一具玻璃制成的棺椁里,而罗洛正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变得难以捉摸,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你实在是太吵了,所以我不得不先让你睡一下。”他拿起一条沾有药物的手帕,在蕾蕾眼前晃了晃,继续道:“我本来想让你就这么在睡梦中死去的,但是既然你醒了,那就没办法了。”
原本温文尔雅的哥哥此刻看起来像个恶魔!
“不……不要!管家爷爷!管家爷爷!”她惊恐地大喊。
罗洛脸上狰狞的笑意此时变得更浓了,他走到玻璃棺椁的另一边,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老包不会来的,他现在正躺在楼下睡觉,而且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不……为什么……”泪水涌上了女孩的眼眶。
“因为那个老头太啰唆了,他应该听我的话帮我处理好一切事情的,但是这次他却不肯帮我,他断然拒绝了我,还劝我……所以,留他也没用。”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子?”
“为什么?你就跟她们一样,永远也不可能像莉莉那样完美。比如莎莎,她放任自己成为一个娇横、可憎的女人,我实在看不惯她再这么堕落下去,所以我了结了她。佳佳则是因为愚蠢的好奇心害了她,而拉拉是因为她那丑陋而又自私的占有欲──可笑的是,正是由于她那愚昧的心理令她永远失去了我!”
他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而你,我的小可怜儿,你知道你什么地方做错了吗?你自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太自作聪明了!如果你不是那么叛逆的话,没有在那个陈医生面前乱讲话的话,或许你还可以在我身边多留几年!”
女孩无助地哭着,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之前那些女孩都丑陋得腐烂掉了,就连她们唯一可取的外表也无法长久,我只好叫老包帮我将她们埋了,这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为了让你那与莉莉相似的容貌再多留一阵子,我要将你保存在玻璃棺材里,就像……”他退后一步,望着这房间内到处挂着的蝴蝶与花草标本,“就像这些漂亮的标本一样!”
“不……不要……哥哥……求求你……”
他狞笑着弯下腰,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胸前,“晚安,我可爱的小蝴蝶。”然后他掩上了玻璃棺盖。
外面不知何时竟开始下起雨来,远处响着隆隆的雷声,看来这场雨不会小。陈林枫开着车,脸上是忧心忡忡的神情,他粗暴地撞开那扇上了锁的铁门,然后驶进那条熟悉的林荫大道,前往罗家宅邸。
一道粗大的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阴森的大宅,紧接着巨大的雷声滚过。
他皱了皱眉,在大门前下了车,此时雨势极大,他很快地跑到门边,当他正准备伸手敲门时,却发现门并未上锁。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起来像是所有的仆人都同时辞职了一样,偌大的房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如同一座坟墓。他想起了那位老管家,但是他此时并不知道他在哪里,只能在大厅内乱晃,口中叫着:“有人在吗?”
他非常担心蕾蕾的安危,他知道以罗洛的性格,蕾蕾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激怒他,现在她很有可能已经受到了某种威胁。他急得焦头烂额,但除了在空旷的屋子里乱撞乱绕,他别无他法。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黑暗的某处传来。
他立刻转过头去,看见了那架拉拉曾经弹奏过的钢琴,而钢琴旁边躺着一个人。他吃了一惊,马上跑过去将那人扶了起来。
那人正是管家老包,他的额头受了伤,正在往外流血。
“陈医生……”
“别说话,我现在立刻去叫救护车。其他人呢?”
“他们全都被少爷遣散了……陈医生,我不要紧,快拿上这个……”
他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并挑出其中一把交给陈林枫,“西边走廊第五个房间……小姐就在那里……快去救她……”他老泪纵横地说着,脸上充满了悔恨。
“我知道了,我立刻就去。”评估过老管家的伤势后,他认为对方应该没什么大碍,“你等着,我一定会将她救出来的。”说完他马上奔往西侧的走廊。
走廊上很静,这间大宅子此时宛如鬼屋,尤其窗外时而闪过的电光,更增添了这里诡异的气氛。
他急匆匆地奔往管家所说的第五个房间,然后用那把钥匙打开了紧锁的房门。
一踏进屋内他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他定眼一看,房间里到处都悬挂着经过干燥处理过的花草以及蝴蝶的标本,然后,他赫然看见眼前横放着一只巨大的玻璃棺,里面躺着的正是可怜的蕾蕾!
难道那个可恶的家伙想把这女孩也作成标本吗?
这个恐怖的猜测没有在他脑海中盘旋太久,因为他马上就为该如何救出玻璃棺中的女孩而焦虑。他看到她双眼紧闭,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
终于,他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把椅子。他立刻拿起椅子敲破柜子上锁的那部分,将柜子打开,拉出不省人事的蕾蕾。还好,她还有呼吸,只是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不断叫喊着她的名字:“蕾蕾!蕾蕾!”
而当他怀中的女孩渐渐恢复意识时,老管家也拖着踉跄的步伐走了进来。“蕾蕾小姐!”看来他的伤势的确不严重。
“爷……爷……”那稚嫩的小手缓缓地伸向来人。
“蕾蕾小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老包不好!”
陈林枫并不明白为什么老管家这么说,他只是观察了一下蕾蕾的状况,看来她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她被放到玻璃棺中的时间并不长,要是再晚些的话,恐怕她真的就会被活活闷死──想到这里,他的后背再一次冒出冷汗。
“我要去找罗洛,他还在这幢房子里对吧?”他知道那个人不会逃走,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守着他的“莉莉”——那幅美得让他背脊发凉的肖像画。
老管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打开一旁上锁的抽屉,取出一把手枪,郑重其事地将它交给年轻的医生。
“我要带小姐离开这里。过去,我被错误的感情左右着,导致我差点就要失去更重要的东西。”他难过地看了看虚弱的蕾蕾一眼,他因为对罗洛的怜爱而害了她。他已经失去过他的亲生女儿,他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孙女──不管那是不是他的孙女。罗洛所做的是错事,他再清楚不过,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终究不忍看到罗洛最终的下场,所以他自私地将这个重担交给了眼前这个男人。
“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拜托你了!”
他默默地接过了枪,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老包?”
“阁楼上最里面的房间……那是他唯一深爱的地方。”
他走上那阴暗的阶梯,抬头看到尽头处透着一丝诡异的微光。他拿出手枪,小心翼翼地走上楼去。
房门是半掩着的,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他一脚将门踹开,然后冲进去将枪口试图瞄准其实不存在的敌人──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人,这让他愣了一下,难道自己想错了,其实罗洛早就逃离这幢屋子了?
他顿时有种泄气的感觉,如果罗洛已不在这间屋里的话,那大概也无法再找到他了吧,他这样想着,然后丧气地将枪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