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次日又正好是老方与诗社诗友们聚会作诗的日子，“蓬壶讨副笔砚在枕头边写张字条送上吟坛主人告个病假，倒有几个同社朋友来相问候，见桂林小心服侍，亲热异常，诧为奇遇。”这等于向众人公开关系。“桂林亲手量水煎药给蓬壶服下，一连三日，桂林顷刻不离，日间无心茶饭，夜间和衣卧于外床。蓬壶如何不感激！”
赵桂林能放下架子，抓住机会主动出击，又善于表达心意，施展温柔，隐藏缺点——隐藏起她的大烟瘾——连蒙带骗，打蛇随棍上，顺理成章地抓住了老方——老方很爽快地就帮她还债开销，老人家能这么大方，实属不易，可见真心。
至于嫁过去赵桂林戏又该怎么演，只有天知道了。赵桂林有她的本事，江湖黑话都会打得几句的。总的来说，以她这样的情况仍能够嫁出且嫁得这么“好”，算是厉害的。显然这离不开她的人生经验以及过去的职业训练——即使她在那个圈子并不属成功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比普通女人厉害多了。
和男人打交道是需要经验、需要训练的。中国有些“剩女”是怎么出来的，就是父母“培养”出来的（成年后自愿把独身当做人生选择的另当别论，那也很正常的，应该被尊重）。小时候把她管得笔杆条直，严禁“早恋”，到了年龄了就妄想她突然风情万种、魅力无边一勾就直接勾到一个正确的丈夫，她又不是神仙！
至此，有恋爱经验的优势就显出来了。尤其是职业谈恋爱的女人——现在最接近职业谈恋爱的应该算是娱乐圈？——似乎都比一般女人能嫁而且嫁得好。嫁不好的，遇人不淑而神经脆弱的“笨蛋”，能有几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红颜薄命是大家喜欢相信的罢了。
还是嫁得好的多，明着好的就不少，何况更多的是闷声发大财——不让你知道。
虽然，曾经李鹤汀见着赵桂林就想：这种倌人，不知还有何等客人做她；听说她要嫁人，又想：这种倌人，不知还有何等客人娶她——到底人家还是有人娶走了。回看这一段过程，所谓“老夫得妻”——虽然是“烟霞有癖”——是全书中难得的、充满喜剧化的部分。这大概也是最接近世俗婚姻关系的，人们就是这样生存着的吧。
赵桂林拉方蓬壶的过程尤其搞笑。方喜吟诗作词，跟随赵的老娘姨向他说：您还是多久照应过我们一次啊，现在也不照应我们了，叫个局，摆个酒，多好。方说：那多么俗气！您看我给她作的诗登在新闻纸（报纸）上，全天下人都读到，那才好。待我再给她作两首。老娘姨说：求您了，还是像以前那样照应我们吧，您辛辛苦苦作的那啥玩意，她用不着啊！——令我想起《围城》里小镇土妓王美玉向方鸿渐等打招呼：“你们干什么的？”“我们是大学教授。”“教书？教书没钱啊，为什么不去走私做买卖？”——笑倒！
才女落魄记
因为方蓬壶先前还有个暧昧的女学生、“才女”倌人文君玉往来着，所以赵桂林也不忘要解决掉这个不算得是“小三”的“小三”。
方蓬壶和文君玉的关系其实还是很纯洁的。刚开始，赵桂林和老娘姨故意挑头，一唱一和，挤对文君玉，他还能喝住，正色道：她是我女弟子，客客气气，你去糟蹋她，岂有此理——关于方蓬壶混堂子里的经历，人家自己交代了：和一班朋友，都是几十年老上海，叫叫局，打打茶围，生意嘛不大，没塌过台——可想他和文君玉确实只是因为对文学——对诗歌的共同爱好，相知往来。然而当赵桂林表示会和他发生更亲密的关系之后——既成事实之前，又提此话，并让他表态，不要再去文君玉处，方蓬壶便只有连说“岂有此理”的份儿了。赵桂林胜。
文君玉是长三倌人之中，也是全书之中，唯一爱好文学与诗歌的女青年。她虽二十许年纪，却也是“满面烟容”，形象似乎比赵桂林强不了多少，却因着可以自恃“比我聪明的没我漂亮，比我漂亮的没我聪明”，姿态颇高。她瞧不起那些浮俗的客人，说上海都是俗人——却被伙计听成“熟人”，说呀，那您的生意可了不得了，上海都是熟人！
她说：都不懂诗！——伙计又听成了“丝”，说：卖丝的客人不错啊，都是有钱人！
她瞧不起人，人也瞧不起她，除了个老方似乎也没见别的客人走动。罗子富打她门前经过，听到她独自沉醉吟诗的声音，便想这等女人还有哪个男人有兴趣啊！回头和黄翠凤家娘姨一通嘲笑。种粗俗的官商看不上她也罢，像高亚白这样的才子——他也许是需要才女的，自言如果有王夫人谢道韫的林下风、卓文君的风流，就接近他的理想了；然而在方蓬壶好心引荐下终于见到文君玉——见到她的样子便胃口全无了。最后还是性格爽朗如男孩子般、“眉目间一股英气”，会得做武生戏的姚文君令这位挑剔的才子一见倾心。
这就让人不免奇怪，在中国这样讲究才女爱慕的国度，尤其是对青楼才女的爱慕，简直就可以算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然而到了这时代，这里——这样高级高尚、标称“卖艺不卖身”的“长三书寓”里，居然除了这个文君玉，完全看不到才女式的倌人——哪怕是沾那么一点意思，有那个标榜或追求也罢——虽然有艺的倌人也不少，会得弹唱表演的，如黄翠凤，会拉胡琴，会唱小调，会唱京调，可是没人把她和才女联系起来，甚至可以说此女实在是粗鄙得狠——就像有些女演员，看上去气质也不错，演起戏来也好像蛮有灵魂，实际上却并不是那回事（当然这并不是缺憾，恰恰相反，那是一种特别的天分，那种天然的、坦率的生命力，是很值得欣赏玩味的）。
没有才女，也不要追求做才女，俨然忘记了她们的前辈学姐们，史上那些最着名、最成功的风尘女郎，基本上都兼着才女的身份：薛涛，严蕊，苏小小，鱼玄机，如果说这些太遥远了，那么就在刚刚过去的明朝，也还有“秦淮八艳”。难道是眼下市场已无此需要——消费结构的调整，商人成了主要的消费人群，交易的色彩深厚——是时代的变化所致？
再回想那些着名的风尘女郎，是了——她们同时还兼着美女的身份，也许这才是她们最主要、最根本的身份。如果历史上对这些青楼才女的热情赞美追捧，江山如画，一时间多少八卦，都是真的，那也不能证明人们需要才女。人们需要的只是“有才的美女”罢了。大约如果够美，才也可以不要的。
所以文君玉这个才女的问题其实在于她不够美——当然仅有美也是不够的，这书里受欢迎、能吸引拿住男人的倌人，都有自己的特色配套，或清灵讨喜，或圆熟会做人、会应酬，甚或——够拽，够辣，有“个性”“本色”，所谓有腔调，能满足人家骨子里“受”的需要——文君玉这些都没有。
后面我们还将知道她也不是真的有才。虽然她“书房里收拾得出色，客人送她的诗都裱在墙上，上海堂子里哪里有啊”，时常“不经意”
地张扬一下“今天有个客人作了一首诗给我登在报纸上”，其实她回赠客人的诗还要央方蓬壶代写。老方还说：不能帮你写得太好了，不然就不像你写的，他们也不信——“才女”只是她的包装风格、销售路线，专门定位于才女爱好者，走特色经营，却由于卖点单一，缺少配套，到底难混，“好像有点名气”，不过是虚名罢了，到最后，差不多是唯一的客人加粉丝老方蓬壶也被赵桂林骗去做老公了——赵桂林虽然抽烟抽得手指乌黑，过不下去了，人家不仅机智、能说会作，还会打江湖黑话，比这个呆头呆脑的“才女”灵——只落得个“寒酸苦命”的结局——当然她仍可以说她是生不逢时，生在这浮躁唯利、风雅不再的时代。这正是：
识实务剩女嫁人，装十三才女徒悲。
夷然活下去——底层女性的生存智慧
刘半农曾经指出《海上花》的不足是没有多写写下等堂子，而张爱玲代回应兼有些讽刺地说：可能刘大人自己不写小说，不知道某些领域只要材料剪裁用笔得当，仿佛作者非常熟悉，但可能他所知不多。
而且“文学并没有规定写哪个阶级不写哪个阶级。”——的确，如果只有写好了下层阶级才叫好书，那么《红楼梦》也有缺憾了——没有好好写出刘姥姥和焦大的生活与内心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