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自可所在第一监区是佛足山的小拇趾。佛足的小拇趾趾甲盖与皮肉相接处的外侧,有一个将近二十米高的烟囱。那烟囱是80年代二十一沟烧暖气的遗留物,它距监墙5米,在地面上是跨不过去的,但爬到一定的高度,尤其是爬到顶端,就可以跃过去。跃出监墙,是坡沟,坡地上的杂草灌木,即使在冬天叶子落尽,树枝枯黄,也一样可以起到垫子的作用。动作要领是:落地前一刹那就开始翻滚。冬天,穿着厚棉衣,也可缓冲撞击。项帅当年就用这一招从监墙上纵身一跃,揽住了他的初恋情人李千菊。现在,童自可等三人在距项帅当年演出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在高出监墙一倍多的烟囱之上跃下。他们不论是在人数上,还是高度上,都刷新了项帅创造的纪录。他们是在天亮前一小时跃出监墙的。跳跃之前,在监墙武警岗哨的反方向,有人搞出了动静,吸引了岗哨,并用手机“直播”给烟囱上的人。
跌入沟底,爬上对面的沟坡,就是公路,那儿有一辆卡车恭候。童自可三人爬上卡车的后厢,卡车疾驶,路过葫芦湖的时候,三人又翻身下车,钻进拱桥下面,沉入水中,只露鼻子以上半个脑袋。
从葫芦湖下车是童自可的“灵机一动”。他认定警车很快就会追上来,卡车虽然租用的是拉煤车,但空车离开二十一沟嫌疑最大。
这个计划的临时变更,要了一个人的命。我们姑且称他为“同案甲”吧。同案甲在跃出监墙之后跌断了腿,又被锋利的冰块划了脖子,他先是牙打战,后来很快就僵硬了。
童自可过虑了,他们的行动是分监区点名之后才被发现的,那时,天已放亮,他和同案乙已经离开二十一沟七十公里之远。
等了半个小时也没听见警车追出来,他们从葫芦湖起身,翻过一座山包,攀上一辆满载碎煤的火车,把自己埋进煤堆之中。火车准点发车,开往远在长江以南的一座发电厂。
后来,警方在距二十一沟七十多公里的铁路边的雪地上,发现了同案乙的尸体。他的肺叶中沾满了煤粉。警方抓获了两名在监外策应的同案,得到了一些贩毒团伙的线索,也得到了童自可的手机号码,但是,那个手机没有反应。直到第二年春天,冰消雪化,警方才重获这个手机的信号。手机的新主人,是一个鱼塘的老板,他说,他是下网捞鱼清理鱼塘时捞的这个手机,冲洗干净,用电吹风吹干了,居然还能用。鱼塘老板说:“大品牌就是不同凡响!”
还有什么线索呢?当然是柳姬,柳姬是童自可唯一的亲人。当年关押童自可的渭北监狱提供了所有背景资料。在号舍翻查童自可“遗物”的时候,政府在铺缝下面找到一张柳姬的工作照,那是她跟随“三兄弟影视公司”的剧组在拍摄现场,她负责后勤,为剧组的工作人员送盒饭。照片上的柳姬双手拎着两个装满盒饭的大塑料袋,张嘴呐喊,大概是“开饭啦——”。一缕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她显得热情高涨,容光焕发,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奔四”的女人。警方向“三兄弟影视公司”插入一个女卧底,几个月过去,也没见一丝一毫的异样。那个卧底倒是见证了柳姬与剧组摄像师的“姐弟恋”。
警方——主要是马良行带的人马,与刑警配合,同时也盯着帮童自可脱逃的贩毒团伙。被童自可涮了,老大气得嗷嗷叫。他们费尽心机,损兵折将,原以为可以弄回价值二百多万的“货”,结果连童自可的一根头发也没见着。老大发誓:逮着童自可,让他不得好死。老大有两只宠物狗,一只是极坤的“鸡犬”,一只是可以把毛任意剪裁成时尚状的“贵妇犬”。老大在郊县买了二十亩地,挂的招牌是“土鸡土鳖养殖场”。
柳姬没想到再见到童自可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宿舍。
同宿舍的两位室友都裸身被缚,嘴巴里塞着毛巾,撅着屁股趴在床上。她们光溜溜的屁股上,都沾着血迹,地上扔着几把牙刷,同样是血迹斑斑。三个女人同居一室,月经相互感染,柳姬记得昨天还跟大胡子摄像说“是安全期”。所以,眼前的血迹应该不是经血。
柳姬还没看清状况,她的嘴巴也被捂上了。
“跟我走!”童自可脸贴着脸,对柳姬说。童自可的脸被毁容又修整过。
柳姬的第一反应是“老色狼”。但童自可的鼻息和他身上的体味告诉她,是童自可,老冤家!
“不然她俩,还有你,都得死!”
柳姬拼命挣扎着点头。
“不许吱声!搀着我!”
捂嘴的手松开了。
柳姬浑身发抖,蹲下身体,抱住头。童自可把她拎起来,她抖得更厉害。童自可低头一看,柳姬的大腿、鞋都被尿湿了,地上还洇了一滩。
童自可哼了一声。
“你不要杀我!我,我,我已经怀孕了!不不不!没怀没怀!我跟你走,跟你走。”柳姬跪在自己的尿液上,抱住童自可的下身。曾几何时,柳姬与童自可风华正茂,“麻醉抢劫”得手。但眼下,童自可在那两个女人身上消耗了精气,毫无感觉。
童自可命令柳姬换条裤子。
柳姬换裤子的时候,门猝然被撞开,闯进来两个打手。他们是贩毒集团的人。贩毒集团盯柳姬比警方盯得还紧。
童自可一把抡开柳姬,柳姬撞在床架上。童自可掏出手枪。
枪响的时候,特警、刑警、狱警、武警已经把“三兄弟影视公司”的独栋十二层楼围得水泄不通。
童自可开枪击中了一个打手,但被另一个打手重创。这个打手擒住了童自可,正得意忘形地给老大打电话,从窗户上“刷、刷、刷”飞进来三名蒙面特警。紧接着,从门外又涌进来几个刑警。
大胡子摄像闻讯赶到公司楼下,三个女人盖着白色的被单,躺在担架上正要被送上救护车。柳姬的腰椎受到撞击,她的下身、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
大胡子摄像扑到柳姬面前,伸手去拉柳姬的手,那手冰凉冰凉:“咋啦?!啊,咋啦!你说话呀!”之前两人已经开始谈婚论嫁。
“抱抱我,抱抱我……”柳姬唇齿微启,说出话来,她悸动的瞳孔上颤动着硕大的泪珠。
“抱抱我”也是我在参与《风吹大墙》的过程中,对晒雪说的话。那时,晒雪说“等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十分夸张地张开臂膀。
第一眼见到晒雪,原先的恶念就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晒雪身材中等,皮肤白皙,嘴唇丰满,眼神鲜活,鼻梁上架一副咖色框边的眼镜,闺秀斯文中显出俊俏。像个热情奔放的大学生。年龄?就算八十岁又如何?!人家喜欢用咯咯的笑声填充、代替话语的间歇与标点,那有什么不好?她喜欢在镜头面前摆poss,做接近慢动作的动作又碍着谁了?!用法律的言词说,那是她的权利。
“让她说吧。”好几次我对李仓健这样说。
我喜欢听晒雪说话。我原先不知道面对这个女人,亲耳聆听她的话语是这么令我身心愉悦。她身上洋溢着少年宋丽芸的气息。有时身体挨得很近,她的鼻息也令我着迷。她的胸脯也是弹性十足的在衣襟中蹦跳。那里面一定是充满韧劲的白馍馍,秀色可餐。这样的女人被千千万万自由世界的男人忽略、遗漏。或者翻过来,她抛弃了千千万万追求者,却对我情有独钟,这不是老天爷对我的恩赐吗?!
在与晒雪相关的部分将要结束的时候,我忽然捺不住拥抱她的冲动,我就说出了那句话。
我们是在秦岭北坡延伸出来的一道梁上拥抱的。这个地方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我的老家后厚村,也可以看见我小时候“推柳”的、葬我奶奶水一泓的那片山坡。爷爷已经老得走不出村子了,只能每天从家门口望着那边山坡的方向。
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拍摄过程间隙中,我有幸听到李仓健对传媒、对大牌主持人、对明星的“人道关怀”。这为我日后成为明星预备了底气和话语方式。
马良行逮住童自可,返回二十一沟,向丁树询问拍节目的情况,半年多时间,他只回过一次二十一沟。其时,《两地书》不但早已在省台播出,而且已经被大个子编导李仓健另做了一个三十分钟的评奖版送到北京。更名《风吹大墙》,也就是他们栏目的名字。获奖之后,一种服装悄悄在年轻人当中流行起来,从香港向台澳和大陆扩散。那是一种左胸带编号,双肩带彩条的囚服变相版。一位享誉国际的台湾大导演的儿子大咧咧地买了一身穿上,到母亲面前炫耀,母亲不以为然,儿子斥母亲“不懂”,被大导演父亲听见,说:“那你说说,让我们懂一下。”儿子不说,却拉着父亲进了自己的房间,让他看在台湾音像店可以买到,但在电视上不能播放的大陆纪录片。还没看完,大导演就拍着儿子的肩膀笑起来。儿子以为是嘲笑,摔门而去。大导演则拨通了经纪人的电话,他指示经纪人与大陆联系,或者飞一趟西安,找到二十一沟监狱,找到仁天木的代理人。他应该知道我的代理人是政府。大导演的动向被港澳台的娱记翻来炒去,结果大导演还是大导演,而仁天木我俨然已经成了明星。华人世界,包括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华人街,我的照片在平面媒体频频出现。他们配的标题是:“一个和尚”“一个心如止水的男人”“瞧,他的眼神多像《蒙娜丽莎》”“令我们期待的男人”“中国大陆囚徒字典”“他把监狱当天堂”“我的神啊,多赐几个这样的男人给女人吧”。
在网络上,一个网名叫“挖地三尺”的家伙跟一个网名叫“深喉”的家伙展开“人肉搜索”。他们比赛谁掌握更多我和我的家庭以及项家、宋家的信息,并进行研讨。关于晒雪的评论令我意外,他们非常不礼貌,非常粗暴地骂她“装腔作势”“抢镜头”“装嫩”。另有一批网民列出与我相关的十大猜想,矛头指向“三兄弟影视公司”董事长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