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抖,烟头差点儿戳到我的鬓角。手指撒开,香烟坠落。在香烟着地之前,我伸手在下面搂了一把。香烟溅着红星,旋舞着跳起来。我捧住,双手凌空接住香烟,腾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它捏住。啊——我又说错了。可我不能让吸了半截的香烟栽进屎尿渠。那太奢侈、太浪费、太对不住大叔了。自从大叔用小纸船成功地运来饺子之后,我的饮食待遇就蹿上了“三星级”。纸船还载来了腊牛肉、香肠、烧鸡、水果、香烟,甚至还有木制的耳匙,精美的香皂。大叔心细,大苹果一只半斤八两,他就切成一小块,分三只船运载,切成方块的苹果上还扎着一枚牙签。难道大叔还做过宾馆服务生?!唉,我错了。错在哪儿呢?我好像十分喜欢说“我有的是时间”、“我们有的是时间”、“咱们有的是时间”,不知从哪天开始,我说过一句什么“有的是时间”,这“有的是时间”就成了嗓子眼的赘肉,一不小心就袒露出来。
大叔的族人“化整为零”,来了三百多号。他们遵纪守法,规矩地坐在距二十一沟监狱大门50米之外,只派一个人上前与政府交涉。说铁幼军冤枉,不该蹲大狱之类的话已经在当地政府、当地司法部门和前一个监狱说了几车轮,无用。现在,他们只要求铁幼军对家族的一系列事物表态,并要求允许几位代表入监参观,回去好向族人有个交代,让他们安心。
驻监武警紧急出动,把这三百多号人包围起来。武警荷枪实弹。
那天早晨天空中静悄悄地下起入冬以来的头场大雪。时近中午,铁幼军的族人已经被白色的雪花覆盖。远远望去,像是一坨坨垒起的越冬的蔬菜被冬雪掩埋。站在他们身后的武警,一个个也成了雪中的雕塑。
从监门口拉出一只大喇叭。三百多号族人仿佛教徒见到教主纷纷起立,默立片刻,又纷纷蹲下、跪下。他们身上的积雪被拱起,大部分悄声地抖落在身后。一起一落,人形从雪坨中凸显出来。可是,又过了半小时,那喇叭也没有播出音来。
三百多号人在监狱门口静坐,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件。他们非常安静,仿佛集体做了割舌手术,但这样的安静给人的感觉更像是爆发前的沉默。教育科科长、狱政科科长、主管改造的副监狱长等等警官都亲临现场。向远在省城的监狱长报告,与武警协调,讨论铁幼军族人的要求,拿出三个方案,与铁幼军沟通。铁幼军是百分之百地配合,政府叫咋做就咋做,政府叫咋说就咋说。
监狱长在电话中叫警官们改变了前期的主意,他认为用喇叭向监外喊话不是明智的选择。那样无法预料三百多人的反应,如果听到铁幼军的声音不是他们期待和认定的,他们很可能骚动起来,恐怕局面失控。还有,二十一沟镇的百姓早在武警的身后簇拥成堆,他们也可以完整地听到喇叭传出的声音,这也就等于铁幼军在向全社会说话。这是违背判决书的,判决书上有“剥夺政治权利八年”的内容。被剥夺了政治权利期间,他无权向全社会发表演讲。
监狱长撇下在省城的煤炭生意,一路电话不停,向监狱管理局汇报,向二十一沟作指示。他火速返回二十一沟。来到三监区禁闭区,监狱长直奔铁幼军的“三星级”号舍。五分钟之后,他召集在场的科级以上警官开会,决定放三个代表进来。
监狱长要让铁幼军的族人代表看到铁幼军的生活跟在老家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异,不但住得宽敞,有电视报纸,还有专门的厨子。这些本来也是上级领导指示的一部分。
我穿上了厨师的白衣服,戴上圆顶白帽子。液化气灶,方形的塑料小案板,支起来,白菜、芹菜、萝卜、土豆、西红柿、洋葱等蔬菜码一边,生熟牛羊肉、鸡肉鱼肉分类放在冰柜中,锅碗瓢盆、刀铲勺叉一应俱全。我和铁幼军之间的禁闭室在四分钟之内变成了灶房。
有两个小哨在搬运过程中滑倒了,其中之一就是计春来。
当监狱长说要在旁边开灶房的时候,大叔说7号可以做厨子。监狱长一愣,说他怎么知道。大叔说十几天前7号绝食,嫌伙食差,年轻人嘛,哪有那么刁的口味,所以他准是个厨子。监狱长向丁树问我的情况。丁树说已经把我搞定,最近表现不错,写了四份悔过书。至于是不是厨子,还不清楚。监狱长担心节外生枝,自己跑到我门上,问我是不是厨子。我说是,监狱长喊人开门,并大声说:“炒不了菜,我加你八十八年刑,快放,磕哩嘛喳的。”监狱长的关中口音极重。
一切都在政府的严密监视之下、控制之中,他们不怕我作乱。我也没有作乱的理由。
我走进大叔的“三星级”号舍。我看见了大叔的面容。我直盯盯地看着大叔,大叔也直盯盯地看着我。我们两个人的眼神交汇在一起,一切似乎都心照不宣。大叔的眼神中有一层惊异,意思是:“事情居然按你的想法在演变!”大叔看上去确实有些苍老,像六十多岁的人。大叔的眼神还有层层悸动,那是大事临头的紧张。
“大叔,您点菜吧。”我轻声说。
大叔打个战,“啊”了一声,缓缓神儿,才说:“点菜?我,我,我……”
丁树在一旁催促:“快点啊,抓紧时间,你点了我们好作准备呀!别客气呀!”
“酸辣土豆丝,葱爆羊肉,芹菜牛柳,外加一条糖醋鱼和西湖牛肉羹。”我报了四个菜名,一个汤。
大叔双手拍腿,按捺不住喜悦,说:“嗯!好!你咋像是我肚里的蛔虫啊!”
丁树看看我,看看铁幼军,有点疑惑。
我说:“我看大叔年过半百,身型略胖,所以想荤素搭配一下。另外,是不是口淡?”
丁树说:“好好,快快,炒出来看看,你可别是狗掀门帘哟!”他转身出屋,又折回来,补充一句:“仁天木,好好干,今天干好了,我上报监狱长,明天就解禁!”
在铁幼军的族人代表入监之前,丁树一再向铁幼军交代政策,有什么权利,有什么义务,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安定团结最重,尽早减刑回家为妥。
我用红白萝卜雕了几只小船,红萝卜船里坐一只黄樱桃,白萝卜船里坐一只红樱桃,预备置入菜碟子做装饰。我还叠了一只纸船,备用。在做这些工作的过程中,我的脑子里不断闪出革命战争年代地下工作者和进口片中间谍的影像,而革命的地下工作者跟外国间谍在造型和心理上相去甚远,难以调和,这导致了我在炒酸辣土豆丝的时候忘了放盐。
全副武装的政府外面四个,里面四个,戒备。狱政科长毛山巨、教育科长丁树陪同“代表”入监。监狱长和几个副监狱长在远处观望,随时发出指令。
大叔各样菜都轮番吃了一口。他面带笑容,边吃边说:“我入监以来,就住在这儿,有专门的厨子,不劳动,不挖煤,有电视,有报纸。你们坐下来,一块儿吃吧。”大叔说话的时候,双手在一个电热器上翻来翻去,这是七分钟之前从政府的办公室搬来的。
三个代表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像旧时代的江湖中人。行过礼,三个代表伺立一旁,看着铁幼军吃,并不说话。
铁幼军吃到那盘酸辣土豆丝,“嗯”了一声,停下来,看着我,族人代表也把目光甩向我,两位政府大科长也学他们的样儿。
我想起盐了。
大叔竟然再三要求他的族人尝尝土豆丝,他的族人拿起了筷子。他们尝完之后,又一齐把目光落在我脸上。“嗯。”“嗯。”“嗯。”三个人居然发出一个音,频频点头。
我已经想起来了,我不用尝也可以确定这盘菜没有放盐。
丁树冲我撇了下嘴角,我分不清这个神情包藏的意向。
代表中的一位长者说话了:“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
也就是说,大叔在老家吃酸辣土豆丝就是不放盐的。我算是歪打正着了。那位年长者还特意夸我安置在菜碟上的小船,说很漂亮,看上去赏心悦目。
大叔说:“这孩子真是用心良苦呢。”
我心中暗喜,一切似乎都按照预想、期待中的情形进行。
该说正事了。丁树示意我回到隔壁灶房。
大约十分钟之后,三个代表与大叔说过了正事,挤进厨房参观。房子小,政府都在外面。机会来了,我跟三个代表客气了两句,很快指着屎尿渠说:“这池子一直通到左边的山沟里。”然后,从靠墙的葱叶中拎出那只预备的纸船,放到屎尿渠中,并舀了一缸水轻轻冲走了纸船。
我在三个代表的脸上看到了期待中会意的眼神。
当天夜里,我听到大叔那边响起冲马桶的声音,便扑向屎尿渠。我看到了三只纸船欢快地起伏冲浪,来到我脸前。我拼命克制住想要捞起纸船的念头,生怕自己偷看了纸船中的内容,再不能还原,坏了大事。克制这样的好奇心,是件难过的事。我叫了两声:“噢,噢……”既然大叔没有通知我接住,就是不愿让我干预的意思。
纸船走了,看不见了。大叔那边也再没有动静。我试着叫了几声大叔,他好像睡着了。
这不正常。
不正常的还有,次日,整整一天,大叔那边也没跟我说一句话。第三天一大早,计春来就奉命打开我的牢门,说:“兄弟,你毕业啦!”
我显然是悻悻然离开了禁闭室。自从实施我的方案,一切顺利,我却没有得到一点从大叔那儿反馈过来的信息。我不知道在我不在的时候,大叔与族人代表究竟说了什么,而丁树、毛山巨又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和大叔的合作是否露了马脚。这叫我忐忑不安。我跟在计春来后面。我知道,今后的日子有一半多就要在煤井中度过了。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但我不怕这个。我是老大!
猴子他们显然也没料到我大清早回来,一阵忙乱之后,他们把号舍两边上铺最里边的两个铺都腾出来了,让我挑方位。他们还摆了一席吃喝,为我接风。有四瓶啤酒,两瓶白酒。他们说,这是从专干里外买卖的乔桥生那儿买的。大家都叫乔桥生为“乔老爷”。
我想着铁幼军,心情郁闷,没有胃口。猴子便鼓动众人制造欢快气氛,“蚊子”“秃子”“马三”还逐个过来给我赔罪请安。
“你们谁知道,监狱外面的人走了没?”我问了一句。
我张嘴说话,就等于赦免了“蚊子”“秃子”和“马三”。他们高兴,纷纷抢我的话头,把自己知道的信息抖露出来。“秃子”说前天晚上从乔老爷那儿买酒的时候听说那些人下午已经登上返家的大轿车,车是监狱租的,还是乔老爷给联系的。猴子说昨天晚上他起夜,听见值班的政府说,那些人前天晚上在咱们北边的沟子里捡了东西。
“是纸船吗?!”我推开啤酒杯,忍不住问。
猴子给我倒上一杯啤酒,说:“纸船?嗨,不是。说是一个爱情物件儿,是用红毛线绕子弹壳编出来的一个红心。那东西可能是武警的,不然谁会有那么多子弹壳?!好像说一个姓项的武警排长还领了几个人追出去找,两方面还打起了群架!你想,那帮倒霉蛋能是武警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