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哨打个立正,报告说,9号铁幼军的铁家族人,七千多人,号称一万,百分之八十是精壮男女,百分之二十是孩子老人,他们自带干粮开着卡车、拖拉机,还有马车、牛车、架子车、自行车、三轮车,当地政府劝说无效,已经闯过了铜锁关,武警鸣枪示警不起作用,引发了冲突。如果逼近银锁关的话……刘副监让您先做好铁幼军思想工作,他正在行政楼参加紧急会议,说会一完就进监来。
“嗯。”
丁树一个字打发了那个小哨,回一下神,发现阳光已经在墙上严重变形,几乎与墙面平行的阳光,显出了墙体的凹凸与粗糙。那些线条勾勒的意象消失了,“T”形勾连像凿出的沟渠,黑不见底。丁树吁口气,他先骂了句:“兔崽子能把二十一沟端了不成?!”然后扭过脸,说:“刚才说到哪了?”
没有人回应。
“哦,”丁树右手掐着我的档案,往左手上一拍,说:“该说这些档案了,说你的身世,你的家人……”
我的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姨妈、姨父,还有爷爷,他们都曾出现在被金色的阳光眷顾的那块墙上,金色阳光眷顾下的那块墙差不多扮演的就是电影屏幕的角色。通常的电影屏幕是白色的,而我的是金色的。当阳光挪移、色调转冷,那屏幕就显现出无限的纵深,就像野鸡胡,各个分监区好像是相似的,但它一纵八岔地延伸,却是深不可测。
爷爷去野鸡胡看过我一次。爷爷拄着拐杖。拐杖之于爷爷的年纪,恰到好处。爷爷说:“天木啊,别怪汪红她们家人,别怪丽芸那孩子。好好的,爷爷等你回来!爷爷等你回来打咱家门旁那棵核桃树上的核桃。这几年,核桃都是熟烂啦,自己掉下来的。爷爷等你打核桃啊!”爷爷为我的事找过俞金花,找过汪红。爷爷自以为聪明睿智,相信俞、汪两个女人把持着打开囚禁我的枷锁的钥匙。然而,最后他跪在俞金花面前也无济于事。俞金花跟爷爷说:“我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项君,一个叫项帅。”爷爷差点儿碰死在一根电线杆上。
现在,如果爷爷还活着,应该难以自理生活了,住在县医院,或者省城的医院吧。
父亲呢,父亲当然要料理母亲的后事。父亲会把母亲埋在哪里呢?埋在后厚村后山坡的杏树林中么?会跟奶奶水一泓埋在一起么?父亲会在母亲的坟前说话么?会流泪么?如果父亲流泪的话,他老人家这辈子就算是第二次流泪啦。父亲第一次流泪是从矿难中逃生之后,仰面朝天,看着乱云飞渡的天宇。父亲是会流泪的,父亲的眼珠后面也有泪腺,虽然他老人家曾经叱咤风云,富贾一方。我被改判无期,一定从根本上打击了父亲的锐气,令他心灰意冷,而母亲随即的亡故,则进一步将父亲推向绝望的渊谷。即便母亲曾经拒绝与父亲性交,父亲也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父亲是恪守道德规范的。
妹妹仁小宜大学已经毕业。过去的五年中,她曾四次前往宝函寺劝母亲“还俗”,回到现实中。最后一次,她甚至粗暴地摔了庙里的烛台,更不能容忍的是,她竟然骂母亲“迂腐”,被姐姐当众扇了两记耳光。据说,大学毕业之后,她迷上了“行为艺术”。
姐姐仁少宜本来已经是省城的职业白领,陪伴在母亲左右,天天受到寺庙文化的熏陶,由浅入深,由表及里,隐约感悟,早已动了出家为尼的念头。目睹母亲暴死当下,语无伦次,神志恍惚。
丁树说:“难道不是这样么?!”
“你说啥?”我开口了。
丁树的屁股从小方凳上弹了一下,他正了一下眼镜,盯住我,说:“我说你母亲。你的母亲在宝函寺念了五年佛,烧了五年香,磕了五年头,她老人家不就是巴望着你活着回到她身边么?”
可是,母亲已经死了。我只能回到她的坟前。
5号那边传来一阵声响,这之前,5号那边一直没动静。我猜想没动静这段时间,他保持着一个姿势,听我这边的动静,听丁树古今中外地讲自杀,讲我的家人和他们的境遇。这几天,光是他一个人吧嗒吧嗒地说啊,哭啊,今天可捞着反馈信息啦!他一定是克制着亢奋喜悦的心情,屏住呼吸,使出吃奶的劲听啊。那个姿势众所周知,撅着屁股,大脑充血。
我要坐起来。
“你要干什么?!”丁树向前倾了一下身体。
我坐不起来,但可以用手指一下屎尿渠,指一下5号的方向。
5号死了。
5号脑袋栽在屎尿渠中死了。
小哨打开5号禁闭室房门的时候,看见5号像个憨笨的掏地洞的狗熊高高地翘着他的屁股,脑袋插在屎尿渠中。
我和丁树听见5号那边一阵忙乱,听见几个小哨在门外慌张地窃语,丁树的屁股这一回弹离小方凳,再没落回来。
5号名叫杨玉堂。杨玉堂在被背往二十一沟监狱医院之前,在几个小哨把他的脑袋从屎尿渠中拔萝卜一样拔出来之前就死了。杨玉堂听到了关于古今中外的自杀和代表政府的丁树为那些自杀所下的定论;他还听到了我的亲人和他们的命运及现时状态。在那些以特务、间谍、黑道为题材的艺术作品中,“知道”越多的人,死亡指数越高,而我的家人家世,应该不是国家机密,也算不上什么要人动杀机的隐私,如果分监区搞“亲情帮教会”,我也会当着群众的面,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可是杨玉堂对这些信息竟然如饥似渴,顶礼膜拜。他的头朝下、臀朝上的姿态是十足地虔诚教徒的造型。也许,他只是要听人说话,听听而已。他已经十几天没听见有人跟他说一句完整的话了。
杨玉堂算不算自杀呢?
穿警服的医生说,杨玉堂死了。氨气中毒、脑血管破裂。到底是哪一种?有待法医验证。
在过去的时光中,在丁树迈进我的单间之前,杨玉堂还告诉我许多生存的要诀:每天双腿下蹲五次,每次三组,每组二十下,不然出去之后不会走路;要抓住阳光,它在墙上的滞留只有不到一小时,别嫌角度斜,位置高,尽量顶腹顶老二撅屁股往上够吧;饭要趁热吃,菜汤要喝光,尽量别喝沟渠上面的自来水,一旦跑肚拉稀,非把你掏空了拉成一副骨架子。
小哨整理杨玉堂的遗物,其中有十几页写的都是忏悔,都是他决心好好改造,听政府的话,决不再脱逃,下井挖煤争取多减刑,早日回家孝敬母亲。
我绝食两天后,杨玉堂骂我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说“你难道已经年过花甲活够啦”,说“你没有爹娘,没有老婆,没有孩子”,说“你信不信,你活下来,爷们再给你表演一回脱逃”。然后又哈哈一笑,自我解嘲:“反正监狱里面没有税务局!”
杨玉堂那么想听与我相关的故事和信息。我很乐意满足他的要求,我可以讲十天十夜,只要脚镣不打开,禁闭不结束,我可以一直讲下去。
我说:“我曾经有个未婚妻,她现在跟一个叫吴国文的高挑男人养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快5岁了,快上学了,我曾经的未婚妻跟她的现任丈夫,就是那个高个子叫吴国文的男人,他们俩咬定那孩子是我的儿子。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老婆孩子吗?那孩子是我的儿子的话,那我也就是做父亲的人了。身为人父,不能没有丁点责任心,不能撇下孩子不管,陕西话咋说的——‘日娃不管娃’。你说对吧?”
杨玉堂说:“你这绝食已经是第三天了吧?离死不远啦,你死吧!反正这煤矿监狱有的是火爆的同犯,我等下一个就是了。”
我说:“如果那孩子是我的儿子,那吴国文能当他自己的儿子那样养吗?如果他能把那孩子当自己的儿子养,那么那孩子能是我的儿子吗?这叫做悖论。难道他们不知道去做个DNA鉴定吗?贵?再贵也得做呀,这是一辈子的事呀。两口子过日子,锅勺碰锅沿,吵个架,拌个嘴,他不拿孩子撒气儿啊?对了,他们家还有个孩子,是我曾经的未婚妻的弟弟,那年十岁多,现在该是十五六啦,小伙子啦,他会不会欺负我儿子呢?他叫宋玉升,传说宋玉升跟我那前未婚妻是同母异父。父亲是谁呢?是死在我手里的项智义的大儿子项明。项明怎么操了我的准丈母娘?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有点儿乱吧。其实一点也不乱,就是三个家庭,我家、项家、宋家。我家六口人,项家五口人,宋家四口人。现在,我母亲死了,我家五口了;项家当家的项智义是当年被我弄死的,所以女人当家了,就是俞金花,她有三个儿子,一家四口了;宋家呢,当家宋朝阳死得更早,也死得蹊跷,宋家本来是俩女娃,俩女娃天赋智商超群,大的宋丽娟都当上教师了,正恋爱呢,也死了,说是“过敏性接吻”,唉,这样宋家只剩两口了;不对,还有宋玉升,还有吴国文,这几年,也许宋丽芸和吴国文又生了孩子。喔……待我一丝一缕地给你撸明细喽,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
杨玉堂说:“哥们儿,兄弟,爷爷!你就行行好吧,绝食是最愚蠢的主意,绝食是死不了的。到时候人家把你绑上,给你点滴葡萄糖,不多,一天一小瓶,你生不如死!”
我说:“我说我给你撸撸我们家。不,还是先撸项智义、也就是俞金花他们家吧。俞金花死了丈夫,为亡夫上访请愿,顺理成章,这是个浑身是胆、义无反顾的前辈,她把我判成无期,最终还夺了我母亲的性命。她绝非等闲之辈。她是个孤胆侠客。她有三个儿子,她果断决绝地与大儿子项明断绝关系,不要他一分钱;她也不让二儿子项君、三儿子项帅帮忙,她一个就把我和母亲,甚至我们全家给办了。俞金花的三个儿子都有出息呢,老大项明被母亲逐出家门,去了南方,据说大发了;二儿子大学毕业留校任教,那可是大学教师,未来就是教授;老三项明呢,报名参加了武警,据说就是专门看守监狱的武警。没准逮你回来的那个领头的武警就是项帅!”
杨玉堂说:“连我娘都举报我,我还活个什么劲儿!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把砍刀交给那个被我砍翻的兔孙,我那什么叔叔伯伯和什么叔伯兄弟,叫他们把我砍死算了!”
我说:“不着急,禁闭最少十五天。汪红家的事是这样:汪红与丈夫本来有两女一儿,儿子是在一次游戏中栽入我们村后半山腰的水渠中呛死的。汪红赖我父亲,让我父亲赔他们一个儿子,还拽住我不撒手,父亲急了,大打出手。就在这时,俞金花出现了。俞金花说手心手背都是贫下中农的肉,她有三个儿子,让汪红随便挑一个。俞金花的大儿子项明就来到我们后厚村当儿子了。没过两年,汪红的丈夫莫名其妙在自家的屋里摔死了,再翻一年,汪红莫名其妙地给宋丽娟和宋丽芸生了个弟弟,取名宋玉升。”
杨玉堂说:“不瞒你说,我砍的是我的一个叔伯兄弟。我们家在城里有三间老房,我们伺候着爷爷奶奶,住了几十年了,从来没人问,忽然说要拆迁,来了三个叔伯要跟我们家分财产。他们说这叫‘兄弟阋墙’。为这事儿,爷爷着急从阁楼上摔下来,死了。唉!”
我说:“汪红与俞金花的儿子项明究竟是咋回事,那得中央情报局来调查才会有点眉目。我母亲生我的时候还与俞金花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成为佛门俗家弟子。我们家与汪红家同在后厚村,而我母亲偏偏看上了人家二姑娘宋丽芸……”
“大爷啊!祖宗啊!你饶了我吧,你让我吃屎也行啊!你就喝口汤吧,喝口吧。你这不会是中邪了吧,你跟谁说话哪,5号?那5号杨玉堂已经死啦,抬走啦,你要说,就跟我说吧!你跟死人念哪门子经哪!你又不认识他!他死啦!我可不想下井挖煤呀,我现在的位子可是下了老鼻子工夫呀!别毁了我呀!”计春来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脸。
我浑身一阵乱颤,闭上了嘴。
我大喘气。
我眨巴眼睛要思想。我想,跟5号的话还没说完,没说完。
我抬起手。
计春来见我招呼,手足并用,爬到我脸前,说:“爷爷您说,您说想吃啥?”
“西红柿鸡蛋面——汤多——最后放点绿葱花。”
我累了,我要吃东西补充体能,接着说。我说,我说,我说,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