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机会出现在“龙”的死亡现场,没有尽一份兄弟之情下粪池把他捞上来,为他清理满身的粪汁,为他换一身干净的衣服。这些工作是由杨小帆安排安新同号舍的人做的。他们的号舍跟我们隔两个窑洞。
厕所后面的粪池大约14米长,1.8米宽,2米深。春夏两季,每个月都会掏清一次,用做肥料,上到菜地里。这份工作是各号舍依次轮流完成的,差不多每个号舍都免不了这份荣幸。到了秋天,特别是深秋之后,大白菜成形了,不需要肥料了,过冬的小麦要待开春之后才上肥,粪池就没人打理了。安新跌下去的时候,粪池的表面结着冰,色泽花哨、表面疙里疙瘩的冰层,几乎够着池子的顶端。一位喜欢给《监狱报》投稿的群众向大家赞美安新,说他完成了一次壮丽的“破冰之旅”。
安新被打捞上来了。粪池也被彻底地掏清了,相当干净,连池底都可以看见。大家这才回忆起来,前两天蹲茅坑,十六个粪坑堆积的粪便都向上顶着尖尖,快舔着屁眼了,拉屎的人屁股越撅越高,多亏了安新,现在拉屎好利索。
有的群众屎还在胃部,就跑到厕所蹲着,享受从裆下升上来的清爽气流。
安新的死亡存在疑点。比如靠近监墙的脚印。政府就是拿那脚印确定安新是“脱逃未遂”,然后“自决于人民”的。如果他真的走到那个位置,岗楼上的武警会看得一清二楚。那已经超过了警戒线。武警会开枪。第一枪警告,第二枪就会击中他的胸部或者头部。当然,如果冲锋枪连发一排子弹,也许安新会拦腰成为两截,身体看上去是完整的,但胸腰处有一排穿透的眼眼,就像汉字标点的省略号。再说,如果安新就是预谋从那儿脱逃,为什么选在大白天?趁大伙都在开会,没人管吗?但是,看守监墙的是武警,他们二十四小时站岗,他们从不掺和监墙下、警戒线以内的事情。他们整天练习射击,却很难猎获一个真正的目标。现在安新送上门来,武警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打盹儿吗?数九寒冬,大白天他们睡得着吗?!
还有,据说野鸡胡有史以来总共逃脱过167名犯人,无一例是翻越监墙。85%都是在地里干活时钻入山林;另外的15%是夜晚通过监门混出去的。出去之后,也是奔向山林。
除非是超人,监墙是无法翻越的。
安新傻吗?
这倒是一个问题。
安新被判刑四年半,是因为他买了一只灯泡吊在新房的中央,那灯泡只亮了六秒钟,灯丝就断了。安新拿着灯泡找到商店,说这是假货,要求退款,退二角五分,卖主说:“灯亮了没?”安新说:“亮了。”卖主说:“那凭啥给你退二角五分?顶多退二角。”
安新就砸了人家商店柜台的玻璃。
安新的未婚妻说:“就为5分钱……”安新的爷爷和父亲都是皮影艺人,安新也算个皮影新秀。祖孙三代人给人家演一场,可以挣来几十块钱。皮影玩儿的是门神、福禄寿禧、才子佳人、王侯将相。安新的家族玩儿了几代人,没想到安新自己玩儿到监狱了,玩儿到粪池之中了。安新的亡故,是中国民间皮影艺术不可估量的损失。
在修公路的工地上,我撞见“忍”和“忠”。他们都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拍拍他们的肩膀,停顿一下,算是给“龙”开了追悼会吧。
停顿的片刻,“忍”把手落在我手上,说:“他有洁癖,他准是蹲到粪池的边缘上。那沿沿都被他蹲踩出冰溜子了,我见过。他一准是滑进去的!”
“滑进去的……”中午休工吃饭的时候,我脑子里尽是与“滑”相关的意念。我差不多是不挑食的,可今天看着碗里的萝卜炖土豆,和浸泡着萝卜土豆的脏兮兮的汤,却一阵阵反胃。冰天雪地中,那汤竟然没一丝热气儿。
我滑肠了。
许多群众兜里都揣着卫生纸。早上出工,天黑了才能回号舍,大便要在外面解决。好像最近拉稀的人还偏多。不会是晚上没事儿蹲茅坑,被池底灌上来的冷风冰了直肠、大肠、小肠,还有胃和食管吧?
我在路边的雪地里踢出一个锅大的坑,还没蹲到位就噼里啪啦地开张了。这种动静,鱼湘军的狗们最感兴趣。对此,鱼湘军深以为耻。有一回,一条土狗围着正拉屎的群众不走。人还没起身,这条土狗就急不可待地拱了上去,弄得这个群众跳起来,没擦屁股就提裤裆。鱼湘军气得飞起一脚,把那狗踢出去足有两丈远。
“这孙子肯定是偷吃肉了!为啥狗喜欢他!”
最初,下蹲的人是面朝公路,屁股朝着对面的山,也就是朝着警戒的武警。警戒的武警比我们还无聊,站着不动,冻得一个个猴了吧唧。有一天,他们当中终于有一个灵机一动,他变换着卧式、站式,用空枪瞄准拉屎人的屁眼,还煞有介事地眯一只眼,扣动枪机。枪机撞击的声音不是很大,却一样令我等心惊胆寒。有一就有二,但见群众亮出屁股,武警们便纷纷抢占最佳位置和角度。
还是掉个头吧。
屁股朝向路边,自然也就向群众亮出了屁股。武警不跟我们说话,这帮群众就不一样了。
“这沟子咋这黑啊!”“这屁股白!他妈的比我嫂子的屁股还白!”
“美人”要是拉屎,就是工地上全体最开心的时候。
“美人”的屁股雪一样白,又圆又白。可见“美人”名不虚传,他不仅仅有一张漂亮脸蛋。
“美人”完事儿了就贴在我身边,我躲都躲不开。
“狗日的仁天木,艳福不浅!”“现场干一个,让咱过过干瘾嘛!”
这天下午,我脱了三回裤子。
拉稀的好处是,可以趁机休息。公路修出去一千多米了,我已经早早现出原形:手掌磨出了水泡,手背裂开了口子,两个脚后跟也冻了。回号舍暖和了之后,冻了的手脚奇痒。戴手套,穿棉鞋都没用。重复单调的环境,重复单调的活计,令人沮丧。我这才回忆起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几乎没有干过什么农活儿。好像是爹娘不让我干。在群众中,我只是年轻,身体比一般人强壮一些而已。我后悔当初马良行让我“选择工种”,我不识趣。
对比之下,“忠”的能耐显现出来。他使用镢头、锨,拉架子车,样样都很轻松,而且从早干到晚,也不显累。我问“忠”为什么,他说不上。我就观察他,我发现“忠”在使用工具和干活的时候不紧不慢,把握着节奏,呼吸的节奏与下手的节奏一张一弛。并且,他的动作都是一两下子到位,没有多余的。平常看着“忠”的身体和手脚多少有些笨重,可干起活来,倒显出了他的轻巧。我才明白,使用农具也是个技术活儿。
不仅如此,“忠”还会修理、调治工具。谁的工具不顺手了,一经“忠”的手,立刻就变利索了。
贺景龙也发现了“忠”的特长。贺景龙先是冲群众喊:“看看,看看人家万福通!你们这群蠢货,看看万福通是怎么干活的!”
磨刀不误砍柴工。为了提高生产力,加快进度,贺景龙专门停工三小时,让万福通为众人示范,让万福通手把手地教城里人。教过了,再让大家练习,再让万福通纠正,如此反复。
劳动改造是记成绩的。我们的成绩采用“双百制”,每月满分两百,一百是政治表现,一百是劳动表现。挣够两千四百分,理论上可以减一年刑。政治表现由政府提议,贺景龙和马良行共同定夺。政治表现每月最高只给86分,除非有立功表现,才会添到90分以上。所以,实际上干满一年,天天全勤,也挣不够二千四百分。劳动表现可以给一百分。万福通是唯一一个拿过百分的人。这令人嫉妒。
在第三次蹲下的时候,我看见“二胡”向“老贩”靠拢。“老贩”站着,把下巴垫在锨把的顶端,下巴向上撅起,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望着月亮想着青春时光。我好像曾经见过一幅欧洲油画就是这个造型。
我想起了那只不锈钢勺子。
“老贩”只在号舍里睡了一晚上,就被马良行从床上吆喝起来上工。“老贩”在工地上只是摆了个样子。也没人理他。关禁闭有些时日,出来换换空气,“老贩”至于摆出这副人之将死的造型吗?
莫非“老贩”吞了那只不锈钢勺子?!
“二胡”靠近“老贩”并不是搞什么阴谋诡计,而是要手纸。
“二胡”在我左侧三米远的地方搞出动静之后,我的右侧也噼里啪啦地响起人声。
拉稀会传染吗?
拉稀是不能假装的吧?
十几个人一起拉稀算得上一道风景。令人开心的是拉稀的队伍和声势还在不断壮大。
马良行看呆了。他不信,一屁股一屁股地检验。马良行查拉稀,只是过去扫一眼,换了贺景龙,他会探下身子,恨不能钻进人家屁眼才能看出究竟的样子。
马良行喊叫杨小帆。支使犯人之前,政府都是喊杨小帆。如果上一次我果敢地应承马良行,那么,现在政府叫唤的就是“仁天木”了。
“把灶上的金大江给我叫来!”
金大江向马良行报告:今天的饭菜跟昨天的一样,昨天的饭菜跟前天也没两样。关于饮食,政府对我们的政策是:吃熟、吃热、吃饱、吃得卫生。
马良行瞪着他的“嘟嘟”眼,一时找不出词儿来训金大江。
金大江也是个圆脸,天生的厨子相,只是眼睛细眯成一线,醒着跟睡着差不多。
金大江垂头嗫语:“我想,可能是……路远了,饭送来就凉了吧?!”
马良行找到贺景龙,耳语了一番,我听到一半句:“这路还不得修到21世纪去!”“痢特灵、土霉素。”“不会是‘克山病’又来了吧,鬼啊!”之后,马良行喊来杨小帆,说:“仁天木在哪儿?”
“报告政府,我在这儿!”我已经拉空了肠胃,强打精神,回应马良行。
马良行说:“我看你身体不错。从明天开始,你再找两个人,专门负责送饭。要快!”
公路已经修出去一千多米,挑着担子一天跑两趟。我身体有那么好吗?挑扁担也是技术活儿,我几乎从来没挑过。当年吕刚不就是挑水栽进水井的吗?
“美人”听说我要被调走,立即像孩子一样对我说:“我也要去!”我没有理会。就算我喜欢“美人”,我也没有权利随身携带着他。
第二天,奉分监区长之命,老米到伙房监督。我第一次进入伙房。看见直径近两米的大蒸笼、大锅,数着蒸笼里的馒头,像政府在群众队列前点名。大锅中升腾起来的热气,令我备感温暖。要是把头埋进蒸汽中,整个浸润在粮食发酵的圆熟中,一定很舒服吧。
灶头金大江踢了我一脚:“滚一边去!”他嫌我碍事儿。其他的伙夫也冲我翻白眼。看得出,他们忌讳别的群众觊觎他们的领地。
老米边翻弄案上的野猪肉,边说:“你去院子转转,或者回号子。饭好了我叫他们叫你。”
对比之下,老米更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