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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革命与恋爱(1)

马大可来到钵篮县,名义上说是拜访师友、开设讲座,其实是为了逃婚。这次从英伦回来,马老爷似乎没有放他再出去的意思。他能给儿子提供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以为用这些东西就能束缚他的心。但金子打造的锁链毕竟还是锁链,儿子很快就从他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他还是一心想飞到外面去。父子之间的关系就仿佛露出水面的石头,变得又冷又硬。经过通盘考虑,马老爷作出了让步,但这种让步事实上就是以退为进,他向儿子提出了这样一个条件:人可以走,但作为他的田产继承人之一,必须留下一颗马家的种子。马大可觉得老爷子突然抖出这么一手,简直就像一名强盗喝令行人留下一笔买路钱那样蛮横无理。马大可说:“种子可以留下,但目前还没有找到一块中意的田地。”谁知马老爷却这样回答:“这你就不用犯愁,田地我已给你找好了,那户人家的姑娘跟你是同龄,黄花闺女,老大不嫁,我已打听过女方的年庚,跟你还是相合的。”马大可听了这话,怔怔地立在马老爷面前,他感到父亲就是一张巨大的蛛网,而他就是一只自投罗网的青虫。在众多儿子中,马老爷最看重马大可的才华,因此对他也最严厉。尽管有时候马老爷会因为七姨太当初死于难产而迁怒于他,但内心的自责使他感到自己必须加倍地付出父爱。他一心要把儿子塑造成符合自己心目中形象的那种人,但儿子毕竟不是泥人,他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他会作出有声或无声的反抗,他会像逃学的学童那样远远地躲在先生的目光和戒尺无法到达的地方。

从马老爷逼婚那一天开始,马大可就产生了逃跑的念头。在马家堡的日子里,他一直感到父亲的阴影笼罩着他,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迎面吹来的每一阵风似乎都是属于马老爷的。从内心来说,他不属于马家堡,他只是暂时属于马家堡;他也不属于马老爷七个儿子中的一个,他只是暂时属于马老爷七个儿子中的一个。他是要离开的,他是终究要离开马家堡的;他要远离父亲的权威所不能到达的地方。在钵篮县,他获得了短暂的可以稍稍放纵一下的时间,但这里也不是他要长久待下去的地方。他不属于这里或那里,他只是暂时属于这里或那里。他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只是一个过客。他走在平地上就像骑在马上,内心中的那个自我一直在奔跑。

对马大可来说,待在钵篮县这些日也够乏味的。县城里的达官贵人听说他是马家的七少爷,又是学业有成的留洋学子,都纷纷向他发出邀请,也无非是宴请、开讲座、跟县长握手、陪某位女士跳舞、参观工厂。本县的商会会长夫人还打算替他做媒,对象就是会长手下的一位文书,容貌不俗,才学也了得。可他后来打听到,这位才貌出众的女文书原来与会长本人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会长夫人的用意说穿了不过是想借他之力拆散这对野鸳鸯。了解真相之后,他不得不向她表示谢绝。他的措辞是那么委婉、得体,可她还是恨他恨得要死。

此外,他还结识了本城几位写白话诗的诗人。他没有跟他们学会写诗,却学会了他们的懒散。闲逛成了他每天最重要的活动之一。

在钵篮县的街头,他看到了一条跟他一样在晃荡的狗。他以英国绅士的礼节向它打招呼。狗却龇着牙,发出不太友善的声音。他掏出口袋里的饼干,抛在地上,狗没有吃掉,也没有摇尾巴表示谢意。狗看了他几眼,走掉了。那些路上的本地人看陌路人也是用这种眼光的。没走几步,他又看到了一条狗,也是乜斜着眼看他。

一个陌生人向他迎面走来,面带微笑,却莫名其妙地道了一声:“萧郎中好。”萧郎中是谁?马大可想,他莫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萧郎中,你要么是认错人了,要么是叫错了名字。”

“我没有认错人,也没有叫错名字,对,你就是萧郎中。”

“我难道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我真的不是萧郎中。”

“我怎么可能认错人?三个月前,我的病就是你医治好的。我跟你见面的次数跟你给换过的膏药一样多,我怎么可能认错人?”

“你把我说得都不知道姓甚名谁了,好吧,就算我是萧郎中。以后你遇见了那个什么郎中就对他说,他的名字应该叫马大可。”

那人嘟嘟囔囔说了几句什么,就走过去了。没走多远,又缓缓回过头,投来疑惑的眼神。马大可忽然觉得这一天似乎有些异样,人与狗都有些异样。

一路上,他又看到了几十条色泽相同、块头相仿的狗。这么多狗,竟像放大的跳蚤,一下子就出现了。他们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它们要到哪儿去?它们的主人是谁?它们何以会显出一副目光阴冷、心事重重的模样来?从它们行走的姿态来看,这些狗很有可能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狼狗,它们似乎正在街头执行一项命令。马大可很快就从这些狗身上看到了马老爷手下那些人的影子。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人跟踪他。

他拐过一座走马转角楼,向报馆走去。但报馆那条路和县府路的交叉口早已堵满了人,那里正在沸沸扬扬地闹游行。发动这次游行的,据说是一些青年共产党,也就是报章上说的“西歪”。参加游行的大都是青年学生。男学生穿着对襟、五纽、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女学生穿着黑色裙子,蓝色短袖衣裳,露出一段雪白的胳膊和小腿来。街上的闲人们看着看着就来了兴致,开始评头品足。游行队伍沿途散发着传单,上面大都是一些从《共产党宣言》中摘录的警句。一个大胡子走在前头,他像朗诵诗歌那样用粗嗓门宣读着:“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警察,都联合起来了……”而马大可所看到的是,那些游荡在欧洲的共产主义幽灵已经在中国的土地上到处游荡了。就在昨晚,他看见,一个幽灵,一个穿学生装的幽灵,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大大咧咧地走上街头。经过他身边时,把一张宣传单塞到了他的手中。然后,这个幽灵就在黑暗中消失了。这个幽灵今天可能就在游行队伍中,而他并不知道他是谁。

在马家堡是断断不会出现这种事的。年轻人若是胆敢上街游行,马老爷就会招来他们的娘老子,给每个人分发一根藤条,告诉他们怎样去狠狠地教训那些造反的娃儿们。若是还有人不肯就范,就把他们带到祠堂,在列祖列宗的神像前罚跪,让族长过来掌嘴或打手。

游行队伍穿过大街时,声势愈来愈浩大,那些穿长衫、穿马褂、穿短衫的闲人也都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打起了三角旗。对闲人们来说,看热闹和被看热闹的感觉毕竟是有所不同的,他们并不知道此次游行的真正目的,只是觉得这个过程十分有趣。由于闲人们的加入,游行的队伍拉得越来越长。游行者摩肩接踵,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缓慢了。这样,闲人们就有机会跟那些露胳膊小腿的女学生们走在一起了。假如他们前进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女学生的臀部,或者后退时不小心碰到了女学生的胸部,那也是难免的事。闲人们当然也不是闲着,他们很快就学会了用青年学生的腔调喊口号,用青年学生的姿态挥拳头;有些人只是掌握了几个新名词,就可以自称为“青年共产党”了,就可以称那些女学生为“同志”了;值得一提的是,在游行途中,他们还可以喝到一份免费供应的酸梅汁汤。因此,在闲人们眼中,革命无非就是喝酸梅汁汤、用粗嗓门说话、挥拳头、打三角旗、在大街上走一个过场。

马大可也钻到了游行队伍中间,他想寻找那个小脚女记者的身影。他从一间关闭的杂货铺挤到了西北角,又从西北角挤到了东南角。他被人潮推动,弄得晕头转向。他置身在“共产主义的幽灵”和“闲人”之间,置身在口号和口水之间,置身在汗臭和酸梅汁汤的气味之间。就在他打算抽身退出的时候,他瞥见了小脚女记者的瘦弱身影。她在涌动的人群中如同一只随波起伏的小船,显得那样柔弱无助。他跟她相隔并不远,但想马上挤过去并不容易;他向她挥手打招呼,她却没有转过头来,因为这里有上千人都在挥手叫喊。他不能像分花拂柳的燕子那样,分开人群走到她的身边,只能看着她被人群拥着向前走。一转瞬间,她又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几次挤过去寻找,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他又继续被口号、汗臭、酸梅汁汤推动着。

游行队伍包围了县府大院,青年学生在大门口示威,要求释放七名被捕的青年共产党,严惩四名残害童工的资本家。奇怪的是,县府大楼里头竟没有一点声响,看上去似乎已是人去楼空。原本守在大门口荷枪实弹的军警也不知去了哪里。青年学生中有几个拿起石头砸县府大楼的玻璃。闲人们见里面无人应声,也大着胆子投掷石头。他们比赛着谁投得准,谁砸的玻璃多。他们得了胜,都志得意满地走掉了。然而,就在游行队伍解散后的当天晚上,三百多名军警纠集了一批流氓(他们之中有些人被警察雇用,混迹于游行队伍,专门充当警察的眼线)。此外它们还出动了四十余头狼狗,这些狼狗不但嗅觉灵敏,而且能把白天见过的游行者死盯牢记。一旦见到那些“共产主义幽灵”,它们就会疯狂地扑将过去。在警备司令的率领下,他们在全城范围内展开了一次大规模的清剿行动。此起彼伏的枪声把全城搅得鸡飞狗跳。警备司令以为,在城里弄出一点声响来,是很有震慑作用的。在短短的两个时辰内,他们秘密枪决了四十名共产党武装分子,当街处死了一名被称为“工贼”的劳工领导人,逮捕了五十多名散布反政府传单的学生,封锁了左派组织的办公楼、刊登共党言论的报馆。第二天,一群闲人又聚在街角悄悄说开了,大意是说,但凡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的都没有好收场。何兆祥先生无缘无故就被一群狗咬死了;刘致远先生一大早出去拉屎,结果掉进茅坑,活活被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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