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野竹枝忽然拉下了脸,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这时,一个红衣女人的影子从门外飘了进来。她的出现和消失一样,显得神秘莫测。众人中除了马大力,没有人能以肉眼看见她。她的目光平和,不透一丝杀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她没有移动半步,只是让蛇一样的手臂一点点地伸到他跟前,像敲门一样在他的骨头上轻轻地敲了几下。他感觉身上有一扇门訇然开启,一只手伸了进来。那颗狂蹦乱跳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了,那只手在顷刻间变成了温情脉脉的暖流,游进他的血管、喉咙。恐惧让他全身的皮肤一阵阵发痒。
“马大力,马大力,马大力。”马大力听到了三声呼唤。那时他就想到了白云山人的告诫。他琢磨着,我要是答应了也许真的会有鬼物上身。好吧,任她千呼万唤,我的嘴巴就跟扁担那样,看她能把我怎样。过了片刻,马大力又听到了三声呼唤:“四老爷,四老爷,四老爷,救救我呀!”那是妓院里面那个惯常称他为“四老爷”的妓女呼唤的。他听得很真切,错不了的。可他咬住了牙关,就是不应。
楼上的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那个喊他“四老爷”的妓女忽然从客房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浑身一丝不挂,下身还淌着血。后面紧接着冲出四名同样光裸着身子的日本兵,发出一阵粗野的咆哮。红衣女人像是避讳什么似的收回了手,掩面退到客厅一侧。在中野竹枝的厉声呵斥下,四名日本兵把那名顺着楼梯飞奔下来的妓女架了起来,重新带回到二楼的客房。那里,几个长着杨梅疮的妓女正在跟一群日本兵嬉笑打闹着,她们把发黑的部分遮蔽起来,把雪白的部分袒露出来;她们用眼神、手指和舌头把门外那些驻守的日本兵都一个接一个地勾引到床上。这些日本兵不费吹之力就摧毁了她们身上的最后一道防线,并且迅速占领了每一条壕沟。他们的身体就这样深深地陷入腐烂的肉堆。她们训练有素,一点儿也不怕动粗,她们还伸出自己的手加入其中,让他们加大攻击力,让他们一次次地发起冲锋,直到打完最后一颗子弹。
马大力坐在大厅里,可以听到楼上的妓女发出一种伪装快乐的尖叫,有的还唱起了歌。只有他听得出这声音里面充满了怎样的嘲讽、鄙夷和仇恨,就像是从他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听着听着,他就感到喉咙间痒痒的,也想跟她们一道欢呼。中野竹枝似乎也来了兴致,用筷子敲着酒杯唱起了一首讴歌樱花与武士的歌。唱毕,他又接着说:“在我们日本古代,两个武士进行搏斗时,常常要先进行和歌比赛。”
“我们不同,只有男女求偶时才会有对歌比赛。”
“我们大日本的和歌是世界上最高贵、最典雅的,岂能与你们的乡野小调相提并论?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在我们家乡家喻户晓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源义家率军打败了安信贞任的军队,义家骑马杀入敌阵,追上了夺路奔逃的安信贞任,朝他的背大声吟诵:战袍经线已绽开。贞任听后就勒住马缰,回过头来应和一句:经年线乱奈我何。义家听后就收起了弓箭说,你可以走了,我不再追杀你。”
“义家为何不杀贞任?”
“因为义家作为一名武士,看到眼前这位指挥官在生命垂危之际仍能镇定自若,他心底里就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意。”
“这也正是你不杀我的一个原因?”
“你只猜对了一半。”
“那么另一半?”
“因为有人向我替你求情。”
“是谁?”
“马万卷先生。”
“他为何要向你替我求情,你又凭什么答应他的请求?”
中野竹枝就把马万卷的原话说给他听。
马大力三岁那年,四姨太请马异人、马万卷兄弟二人过来看相。马异人看了面相后就沉下脸来,似乎有什么隐情不便明说。四姨太忧心忡忡地问他时,他只是抽着冷气,不发一言。站在一旁学看相的马万卷觉得好奇,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哥哥。马异人让他摊开手掌,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字。
“马异人写的是什么字?”马大力急切地问道。
中野竹枝用筷子蘸了蘸汤汁,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祲”字。
“这个字有些生僻,我熟读汉书,也未曾见过,”中野竹枝慢条斯理地说,“据马先生解释,这个‘祲’就是不祥之气。可马先生说你是地煞星下凡,凡人触犯了就有刀光之灾。我不信这个邪,所以要来会会你这个地煞星。你,把头低下来。”
马大力梗着脖子说:“这一辈子除了理发匠叫我低过头,我还从来没向谁低过头。”
“我让你低头是要证实一下,你的头顶是否真的像马先生说的那样有三个头涡。”
马大力听了这话才把头垂了下来,上面果然有三个头涡。
“马先生说过,有三个头涡的人都不太好惹,”中野竹枝说,“你看,我也有三个头涡。”
“马先生称我是地煞星,那么你又是什么星?”
“主兵机的南斗六星。”
“你是我的克星?”
“正是。”中野竹枝注视着他说,“从你眼中流露的凶光,我就知道,我必须用我的善来驯服你的恶。”
“在你看来,我是一个恶人?”
“在我看来,一切阻止我们实现大东亚共荣圈的人都是恶类。”
“那么,你们在这里烧杀淫掠难道会是一种善行?”
“只要我们目的纯正,有时我们也可以通过恶的手段来解除恶。”
马大力感到眼前这些人渐渐变得虚幻起来,隐身在人群中的红衣女人在他身旁出现了。那条蛇一样的手臂再一次伸了过来,透过指尖传出了幽细的、耳语般的声音:“你原本可以躲过这一劫,再多活两年,可是,你爹早已把你的两年阳寿夺了过去。命数如此,你也不必怨天尤人了。”
马大力的脸部肌肉一下子就扭曲变形了,喉咙间忽然发出了一阵狂笑。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发笑,而且笑得那样惊心动魄,听起来好像不是一个人在狂笑,而是众多马家堡的鬼魂通过他的喉咙放声痛哭。楼上的妓女都停止了尖叫,她们竖起了耳朵听。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中野竹枝站了起来,大声喝道:“不许笑。”马大力的笑声却变得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凄厉。他的下巴骨一抖一抖的,他的笑声也是一抖一抖的,好像笑本身已与人脱离了关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控制不住它。中野竹枝走过去,扇了他两记耳光,但马大力依然若无其事地发出狂笑。中野竹枝意识到,现在只有手中的枪才能阻止他的笑声。来到中国后,他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什么问题要是让他为难,他首先想到的是用枪来解决。先前有个老太婆爬到他跟前要跟他“评评公理”,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枪来,朝她的太阳穴开了一枪,那一枪也同时毙掉了“公理”这个词。
中野竹枝看到马大力那洞开的嘴里冒出了火星。他猛然记起那个火烧屁股的士兵所说的吐火怪兽。他的手伸到了腰间,打开枪套,迅速握住了枪柄。他想对准他的喉咙开一枪,立即中止他的笑声。就在他拔出枪来的一瞬间,一股火焰从马大力口中喷吐出来,像一只丛林中的猛兽那样向他扑去,把他的身体整个都点燃了。他扣动了手中的扳机,向马大力开了一枪,身边的侍卫也分别向马大力接连开了十多枪。那一刻,楼上的妓女再一次发出了尖叫。仿佛每一颗击中马大力的子弹也都击中了她们。
中野竹枝浑身披挂着火焰,在那里上蹿下跳,然后又在地上跟发情的驴子似的翻来滚去。他身上的血液都被火焰吞没了,煮沸了,烧干了,仿佛还能听到骨骼发出木柴爆裂的声音。旁边的人都慌了手脚,为了给他扑火,有人脱下外衣朝他劈头盖脸地扑打,有人用脚死命地踩。火终于熄灭了,但他已烧成一根人形的木炭。马大力躺在地上,气息奄奄。他恍惚看到一个红衣女人缓缓走来,依然是面带微笑,目光平和。那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当初在你胸口点一个‘王’字,不是什么称王的瑞兆,而是一个恶兆。趁现在三尺神明尚在,你可以仔细想想,‘王’字拆开来,分明就是‘三’和‘十’,我要你死在三十三岁这一年,一天都不会多给。最后我顺便还要告诉你的是,我跟那个自称半仙的白云山人打了个赌,最后当然还是我赢了。嘿嘿,其他的事我不敢打包票,赌人的生死,我还是十拿九稳的。”马大力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安详的微笑。鲜血从他的伤口汩汩涌出,像一面红布覆盖了全身。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的身体里飞出来了。嘴角泛起的微笑慢慢就变得僵硬而又冷漠了。
马大力死后第三日,两名日本军医获得军部的同意,对马大力的尸体进行解剖,结果发现,马大力的确有异于常人之处:他有三个头涡、三个肾、十二个脚趾;他的手掌比一般人大一倍,臂展比身高长出五寸;他的头盖骨侧面的一块乳头状骨突较常人发达,这是斗志旺盛的标志;让医生深为惊讶的是:马大力虽然只剩下一个睾丸,但产生的精子在死后仍然能存活数日;更令他们惊讶的是:马大力眼中居然没有泪腺,也就是说,他这一辈子没流过一滴眼泪。
马大力死后十年,马家堡重修马氏族谱。马异人为了洗刷“汉奸”这个罪名,特地为马大力写了一篇传略,还另附一篇赞。全文如下:
公姓马,讳景桓,字大力。从甘公(注:指马戡马老爷)之四子。马氏自魏晋以来,世有显秩,代有名贤,历唐至清,衣冠簪笏,多列上品。景桓公(注:指马大力)少负神力,智勇过人。九岁而能骑射,少年即倜傥有大志。出则结交豪侠,高视独步;居家则奉承父训,罔敢失坠。敦六行,修六德,殊非乌衣子弟之可比。公三十三岁之时,胸间忽呈“王”字,清夜扪之,大惑不解,遂尔问余。余乃谓之称王之兆,公闻言出门,一笑置之。适逢日寇我犯,公奋袂而起,众人推公为王,果应吾验矣。当此神州陆沉,正臣子痛心饮血之际,公听闻日寇潜入后山扰民,乃振臂以誓:“不杀贼寇,何以家为?!”是日也,公率众与敌军对决于高山之巅,公反手开五斛弓,一箭枭寇,余皆闻风丧胆,作鸟兽散。不出数日,日军卷土重来,公复踊身而上,与敌寇酣战竟夜,杀敌甚夥。负伤之后,公不欲恋战,乃远遁梧城(注:即钵篮县旧名),假以枝栖。逾半月,贼又犯梧城。有敌酋中野竹枝者,携带军士,前来会公。公罗列异馔,从容坐论。敌酋初则以利相诱,许以要职,公皆坚辞弗就;俄尔敌酋恼羞成怒,举枪威逼。公口吐赤焰,施以法术,与之顽抗,终因寡不敌众,饮弹身亡。
景桓公之兄景树公(注:即马大原)、弟景松公(注:即马大智)、景柏公(注:即马大慧)亦在此役中惨遭日寇杀害(注:马氏族谱中另有他们三人的传略)。三公子既薨,皆归葬祖陇。唯独景桓公死后犹遭肢解,卒不忍睹。余每念至此,未尝不拍案而起,抚膺太息。景桓公之母孙氏(注:即四姨太)为日寇所擒,气色不改,犹寒梅之凛然不可侵犯,后亦死于敌手,以身殉国。一门五烈,洵可叹也。呜呼,景桓公生逢乱世,死而不朽,其武功道德,宜铭之鼎钟,镌而梓行,自足以大显其祖烈。赞曰:
瞻仰遗像,肃肃雍雍。冠服堂皇,如柏如松。刚烈其外,敦厚其中。□□□□,□□□□。□□□□,□□□□(注:此处有十六字残缺)。呜呼,人生在世,不免一死。圣也死,盗也死;富也死,穷也死;成也死,败也死;善也死,恶也死。泰山鸿毛,天地鉴之。□□□□,□□□□(注:此处又有八字残缺)。垂裕于后,期光于前。宜享专祀,亿万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