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原是被黎明时分的一百零八下晨钟惊醒的。有一股湿重的寒气随钟声拂来,挥之难去。他用拳头抵着太阳穴,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试图推窗望外,却发现窗户已被几根木条封住。他小心翼翼地捅破窗纸,从一个小孔里望出去,眼前只有一片扑面而来的灰雾。他擦了擦镜片,又往外望去,但眼前依然模糊不清。醒来后顷刻间的茫然比一整夜的昏睡更让他难以忍受。他转过身来,环顾四周,一点一点地搜索从脑海中遗漏的记忆。可他一时间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缘何而来,身在何处。房间很小,仅有丈许,除了一张桌子、一张床、一幅达摩面壁图,别无他物。一股檀香味提醒他:这里很可能是一座僧寮。
昨天清早,他搭乘一艘从吴淞口出发的轮船时,发现身后有两个人正鬼鬼祟祟地盯着自己。一种不祥的预感混合着喉咙间一股带着咸腥味的浓痰猛地涌了上来(每回情绪紧张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喉咙发痒)。他在人群中不停地晃荡,试图避开他们的视线。可没过多久他们又会像波浪中的皮球一样冒了出来。轮船中途停靠的时候,他想趁机混入人群溜走,可他们还是尾随而至。上岸后,两人加快步伐,把他夹在中间,其中一人用枪顶住他的腰,把他推到一条僻静的小巷。他们没有对他动手,马大原慢慢地镇静下来,那一口咸腥的浓痰堵在喉咙间,让他十分难受。两人看上去也不是一脸凶相,因此他就大着胆子,问他们是何许人,他们只说自己是受人委派,其余一概不知。薄暮时分,马大原被他们带到了一间破旧的客栈。过了许久,就有一辆车子过来。他们不由分说,就用纱布蒙住他的眼睛,然后把他推进那辆车中。路况不太好,但车坚马驯,总算是到达了一个指定的地点。下了车,有人带他来到一个房间,摘掉了纱布,眼前却依然是一片漆黑。马大原一时间不知道是天黑了,还是自己的眼睛快要瞎掉了。他在房间里咆哮着,拍打着。过了一会,突然有人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外面的光线也一下子涌了进来,是月光,白得叫人茫然。马大原迎上前去,冲他吼叫了一句:“放我出去。”话没说完,就已经吃了当头一棒,随即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这一刻,他抚摸着额际的肿块,极力回想昨夜发生的事,心底一片惘然。没过多久,晨曦透过层层云雾映红了窗户。窗外柳丝拂动,鸟鸣啾啾。马大原心下琢磨,鸟声繁密之处多半是人烟稀疏的,这里恐怕就是深山古寺了。
沉寂中,一条石板路上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叫道:
“老和尚,站住。”
“施主有何吩咐?”
“原来是表叔哩。表叔,你咋还没死呀?”
“托你的福,我寿算绵长,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你这孩子,打小就没学好,现在居然还帮人家日本人为非作歹。”
“表叔,你有所不知,我这是在搞中日亲善。”
“阿弥陀佛,你在佛门清净之地带着一大帮人杀鱼宰羊,还谈何亲善?你娘也是吃长斋的,她要是晓得了,非被你气个半死不可。”
“昨天傍晚,我们肚子饿得慌,这破庙里实在是没啥东西可吃,我们才会把放生池里的三只鸭子、两只乌龟拿来打牙祭了。这不,大佐让我拿了两个大洋给你们作酬谢。”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衣钵之余,分文不取。”
“表叔,这可是大佐的一点心意,你可不要不领情。”
“杀一生就是结一冤魂,以后打入地狱,凭这么一点草鞋钱岂能免却杀生之罪?”
“你这话要是让大佐听见了,非要掉脑袋不可。老实告诉你,昨晚那只鸭子是孝敬大佐的。大佐在行军途中发了热疮,我就跟他老人家说吃鸭子可以治热疮。这都是我李三的主意,地狱里要是真有他娘的判罚,给我摊上一份也不嫌多。”
“一切果报都是从杀生中来。那些在你手中死去的冤魂时刻都会在你身边伺机讨命。我劝你还是及早醒悟吧。”
“表叔,这年头他娘的都是皇军说了算,你自己还是及早醒悟吧。”
那个名叫李三的人与老和尚说了一通,就顺着楼梯“噔噔噔”地上来了。他打开了门外链锁,一脚踹了进来。他是个跛子,单脚跳进门槛之后,站定,乜斜着眼说:“中野大佐现在要见你。”马大原问他,是哪位中野大佐?跛子李三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见了面就晓得。”
跛子李三手中握着一把驳壳枪,让马大原走在前面。外面雾气尚未完全消散,放眼望出去,只能看到周围数弓之地,其间散布着一些朽木、断碑、长满青苔的石佛、坼裂的墙壁。杂草无人刈除,兀自生长,把那条隐约可见的石板路都给覆盖了。
前面是一座法堂,门庭不大,望之庄严。门敞开着,跛子李三的手枪在马大原的背后顶了一下,说一声:“进去。”
马大原走进法堂。蒲团上坐着一名身穿和服的日本人,蓄着丹仁胡,双目如炬,透出慑人的威严来。此人便是中野竹枝。他见马大原进来,便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个礼。马大原向他还礼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是他,他居然就是那个幕后操纵的人。多年前,中野竹枝担任日本参谋本部中国课兼谋略课长助理时期,曾在上海虹口的重光堂与马大原碰过一次面,给人的印象是不苟言笑,城府极深。马大原记得他那时还只是一名中尉,现在却这么快就晋升为校级军官。从挂在墙上的军衣肩章看得出他已经是大佐身份了。
中野竹枝说:“今早听人来报,说马先生也恰好在这座寺庙里,我很是惊喜,所以也就不揣冒昧地派人来请。前阵子还曾听人说你在上海弄出了一点不小的动静。”
马大原习惯性地扶了扶滑落的眼镜说:“你说得没错,我仿佛记得自己昨晚还在上海。夜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个老和尚给我一面镜子,我揽镜一照,人竟进了幻境。醒来后才晓得自己一夜间竟走了三百里路。”
中野竹枝并没有点破他这个梦,只是微微一笑:“真是巧合得很,昨晚我睡在僧寮中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佛陀对我说,我若是在此放下手中的刀枪,或可逃过一劫。今天早晨,我解下了佩刀和手枪,前往禅堂拜会方可法师,请他为我开示机锋。方可法师说,你身上虽然无刀,眼中却有刀。于是我闭上了双眼,方可法师又说,你眼中无刀,心中却有刀。心中有刀,连谈话也像短兵相接。”
“你对我说这样一番话似乎也别有深意。”
“因为我也看见你眼中,不,心中有刀。你表面上对我恭敬有加,骨子里却充满了杀气。你我之间只有化去这股杀气才能坐下来对话。”中野竹枝这样说着,便掸掉了肩膀上的几片飞絮。窗外是一株悬铃木,静若佛陀。树上的老球果散开后,便有白色的飞絮随风飘散。
接下来,中野竹枝是用“我们”的口吻跟他交谈的。他谈起了昔日在上海重光堂相逢的情景,谈起了让他记忆犹新的斗茶会,还顺便询问了马大原对那一晚的清酒和生鱼片的看法。说话间,马大原反应冷淡,除了必要的礼节性的话语,他尽量保持沉默,但中野竹枝并没有被激怒,相反,他还表示,自己若是处于这样的境况也会保持这种沉默的。中野竹枝继而提到了一个被外界称为“低调俱乐部”的政治组织,历数了这个组织里面几个响当当的人物,而这些人物显然都跟马大原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让马大原吃惊的是,他对自己的背景竟会如此熟悉,仿佛他脑子里的一些想法也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如他所料,中野竹枝在貌似轻松的闲谈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他背叛党内朋友的秘密。在这个敏感问题上,马大原觉得自己有理由作出辩解。他声称自己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因为背叛那个朋友而感到良心上的谴责,因为他所背叛的是一个背叛自己民族的败类。
“这是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观点,”中野竹枝露出了不以为然的微笑,“你跟秋浦君一样,让眼前的一片树叶遮住了一座森林。”
“怎么?你见过了徐秋浦先生?”
“巧合得很,秋浦君现在也在这里做客。”
“原来是你们抓到了他。”马大原身上的毛孔一下子竖了起来,一股堵在喉咙间的浓痰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只能故作镇定地咳嗽几声。
“我们一直把秋浦君奉为座上宾。他现在得了大自在,都已经是方可法师的座下弟子了。唉,他说自己这一辈子讲了太多的谎言,所以肯求方可法师用清净法水洗去舌头上的恶业。”说到徐秋浦,他又把原来的话题绕了进来,“据我们获得的情报所知,你跟秋浦君脱离低调俱乐部之后,又加入了上海一个潜伏组织,而且你们还有一本可供秘密联络的隐语辞典。”
中野竹枝所说的隐语辞典就是徐秋浦编写出来的。徐秋浦原本是英租界的一名包探,专门替工部局打探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的底细,因此就发明了一套隐语,凡事都记在簿子上,谁也不解其意。徐秋浦跟马大原一起从事地下秘密工作之后,他就把那一套隐语传授给他。徐秋浦的隐语不是胡编乱造的,它跟古诗中常用的代字一样,也都是有出处的。譬如提到“共产党”,他就写成一个“廿一八”(共);“租界”二字,他就写成“且介”(据说是受了《且介亭杂文》这个书名的启发);有时找不出代字就直接用发电报所用的数码代替。徐秋浦确曾表示要汇编一本隐语手册,但每回拾起,总又长叹一声作罢。那是因为他每天都在发明新的词汇,而他的情报系统每天都会出现新的联络代码。直到后来,遣词造句带来的快乐比收集情报工作本身似乎更多一些。有一天深夜,马大原睡得正沉,徐秋浦突然敲开了他的房门。马大原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手枪,打开门,问他出了什么事。徐秋浦坐了下来,说他这一夜辗转反侧,为一个新词绞尽了脑汁。他一口气报出了十多个词,向马大原征求意见。马大原打起精神来,跟他一起仔细推敲,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情报工作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而徐秋浦的隐语辞典也一直处于未臻完善的状态。这部辞典在情报系统内部是以口相传的,所以敌人就无法抓住把柄。这一回,在中野竹枝的盘问下,马大原十分沉静地撒了一个谎:他与徐秋浦先生原来有过交往,但从来不知道他编写过什么隐语辞典。他说出上面的话时,已经开始掂量下面要说的话了。但中野竹枝没有继续盘问下去,只是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方可法师那日告诉我,直接从嘴里出来的话大半可信,在脑子里过一下再出来的话大半是诳语。看来你也要让方可法师用清净法水洗去舌头上的恶业了。”中野竹枝转过身来,对那个站在门外的人说,“李三,先带他去禅堂见秋浦君。”
在门外持枪侍立的跛子李三应了声“嗨”,又一瘸一拐地带着马大原向禅堂走去。
马大原走进禅堂时,徐秋浦正与一名老僧面对面坐着。马大原咳嗽了一声,徐秋浦抬头瞥上一眼,随即又收颔垂眉,嘴里念念有词,仿佛与马大原素不相识。马大原走到跟前,叫了一声:“徐先生。”徐秋浦不作答,脸上全无表情。“从前的徐先生已经死了,坐在你对面的便是药明和尚。”说这话的正是方可法师。马大原转过头来,双手合十向方可法师拜了拜,又注视着徐秋浦说:“我不管什么徐先生,还是药明,我要找的就是你。”方可法师忽然拍了一掌,说:“好一个‘就是你’,一语道出了禅机。这位施主有佛性,不如也皈依我佛吧。”马大原不理会方可法师的话,又继续跟徐秋浦说:“徐先生,是你带我出道的,现在我遇到了麻烦,还请你为我指明一条出路。”徐秋浦低下头来,旋即念起了一首偈:“自从识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干……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得自然……”方可法师起身离座,说:“老衲失陪了,施主且与药明作谈。”临走前,方可法师把一本《金刚般若波罗密经》送给马大原,并且对他说:“你身上有佛性,往后的日子里但凡遇上什么不顺的事,你就读读这本佛经,或许可以化解心中的苦闷。”
方可法师走出门后,马大原就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压低声音说:“敢情你也是被日本人抓过来之后,走投无路才做了和尚的。”
徐秋浦朝门口那个跛子李三望了一眼,也压低声音说:“你方才问我有什么出路,我何尝没问过自己?不错,当初是我带你出来的,现在也是我把你带进了死胡同。你不如随遇而安,也随我做了和尚吧。”
马大原冷笑一声说:“我还年轻,不甘心就这样遁入空门。”
“你了解一切事物的真相之后就会发现所有的门都是空的。”
“徐先生,不,药明和尚,我想问你一句,你是想点化我,还是要拉我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