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过后是雨水。太阳运行到黄经三百三十度时,便是历书上说的“雨水”了。马家堡五年一度的赛脚会便在这个时节举行。
赛脚会是由马氏家族的先人发起,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马氏家族原本就是马家堡的名门望族,下分五房,族属三百余家。散落其间的则是柳氏、郑氏、黄氏、叶氏、陈氏、南氏等,这些都被称为小姓,他们的始迁祖当年与马氏家族通婚后,马家各房就曾匀出一些田产,让他们扎下根来,孳乳生息,到了后来就逐渐形成了五个由不同姓氏组成的村落。但马氏在这一带依然是大姓。马老爷不但有权管辖自己的族属,还有权管辖整个马家堡,平日里,民众若要选址、理水、筑路、铺桥、造庙、祭祀等大都要请马老爷拿个主意或亲自主事。赛脚会自然也不例外。
这一天,马老爷沐浴更衣之后,在一群族人和乡绅的簇拥下,脚踩祥气,登上了钟楼,敲钟九下,宣布赛脚会开始。然后他又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小脚女神庙的香火堂,拈香祝祷了一番。马老爷在一年之中时常要虔备香烛,向各路神仙敬拜,小脚女神是他敬拜的七十二位神仙中的一位。她管的是凡间女子的脚,虽然分工未免太细,但没有她管束着,马家堡女人的脚不知要变成什么模样了。在这里女人脚大就会遭人数落,正如男人脚小就会遭人耻笑。女孩子长到五六岁后家里人就会把她们带到小脚女神庙,向脚婆请教妈妈经。脚婆照例要给女孩子讲述小脚女神当初如何忍痛缠脚的故事,还让小女孩摸一下那双玉制的小脚。小脚女神的脚真是好看,连马老爷见了都有些怦然心动。他敬了三炷香之后,忍不住要在圣像的脚指头轻轻捏了一下,别人还以为马老爷是在替她擦拭灰尘。
赛脚会这一天,有三宜三不宜:宜嫁娶纳畜,宜出行交易,宜开筵设席;不宜入殓移柩,不宜摸女人的大脚,不宜朝东方打三个喷嚏。
赛脚会这一天,男人一个个都欢天喜地,一碰面就说:“看脚去,看脚去。”女人的节日倒像是为男人而操办的。
赛脚会这一天,小脚女人可以在男人们面前神气活现了。马家堡女人平日里都把小脚当宝贝似的,用布帛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三寸金莲,向来是不被外人觑见的,通常还用膝裤或长裙子遮着,就越发显得神秘了。男人们越是渴望看到女人的小脚,女人们就越是把它看得跟贞操一般重。只有在五年一度的赛脚会上,她们才会露出小脚风光一回。谁也不能否认,她们在同一天里把秘不示人的小脚裸露出来,除了满足男人们的窥视欲望,她们自身也获得了一种秘密的快乐。只不过,在那种庄严仪式的掩饰下,男人和女人大都是心照不宣的。
一大清早,四乡八里的女人就成群结队地赶到小脚女神庙,庙后有一座水清林密的地方,女人们就扎堆在那里的溪流边濯足。她们脱掉绣鞋,解开罗袜,露出一段尖尖嫩嫩的玉笋来。男人们就饧着双眼,站在她们身边品赏;发现脚形好看的,他们就会狂蜂浪蝶似的围过来。到这里边看热闹的,除了男人,还有那些出于好奇或嫉妒的女人;就连附近的七僧八道也动了凡心,若即若离地躲在人堆里东张西望。那时有些好事者就揪住几个小和尚开起荤玩笑来:我听说有个尼姑只是被和尚摸了一下脚指头,两个月后肚子就大起来了,后来那个尼姑是怎么说来着?于是就有人立即应声:那个尼姑说,小和尚不是从她两腿之间出来的,而是从脚趾窝里蹦出来的。人们就这样嬉笑了一通,和尚们听了也不放在心上,反而带着自嘲的口吻跟这些人开起玩笑来,最后,僧俗之间就打成了一片。马家堡没有条规说和尚不许在赛脚会上看小脚。
小脚女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人关注过。她们接受了一个又一个男人的目光的抚摸,却丝毫没有感到羞涩,反而显得更为得意。从前,马家堡男人评判一个女人是否称得上漂亮,先要看脸蛋,但漂亮的脸蛋终究是耐看不耐用的;再说,脸蛋长得俏,人人都见得着,没甚稀奇。于是乎男人的目光就往下移了,开始关注起女人的胸部,大胸脯的女人曾一度吃香;但到了后来,又有人觉得,女人光有丰满的胸脯是不够的,还要配上一个丰满的臀部。一个女人若是长得像葫芦一样两头大中间细是会让男人们发狂的。早些年,若是到马家堡打听打听就会发现:南村的女人个个丰胸肥臀,所以那边的男人个个都面黄肌瘦;而北边的女人大都平胸窄臀,所以北村的男人个个都壮硕如熊。时代不同了,丰胸肥臀于男人的趣味略显寡淡了一些。于是乎男人们看女人的目光就越来越往下移,居然是本末倒置,关注起她们的脚形来。为了迎合男人的趣味,女人们开始做起脚上工夫,一双双脚仿佛是水,可以随物赋形。女人有一双三寸金莲,似乎比脸蛋或身材更重要。看人先看脚,其余部分反而可以忽略不计。新婚之夜,男人不是先揭开红盖头,而是裹脚布;不是先亲嘴,而是吻女人的脚丫子。
面对眼前一双双水禽般在水里游动的小脚,男人们的心也飘浮起来了。有些小伙子见了俏姑娘,就扯开喉咙唱起了求爱的山歌。姑娘们也大大咧咧地以山歌作答。一唱一和之间若是以眉目传情,就证明他们已是心意相通;那时姑娘们就会把一双白袜子或一条香帕作为信物投给某个中意的小伙子。也有的小伙子讨不到姑娘的欢心,趁大家不留意偷偷拿走了她们那些挂在树枝上的裹脚布,回去之后他们就以此作为吹嘘的资本。
一双赤裸的小脚没有任何修饰,是看不出一个女人的身份来的。能显示家底是否殷实的是她们的鞋子。按照马家堡的习俗,女孩子出生后,父母就为她备好了三双鞋,一双是周岁时穿的红色绣鞋,一双是出嫁时穿的黄色绣鞋,还有一双是入殓时穿的黑色布鞋。这三双鞋一辈子只穿一次,所以都压在箱子底下。能在赛脚会上摆出来的,都是她们平常最喜欢的几双绣鞋。尤其是那些富家小姐,把一双双绣鞋在身边一排溜摆开,看上去就像是在集市上摆鞋摊。但赛脚会比的是小脚,而不是鞋子。鞋子只是作为脚的附属品。对于男人来说,附属品也有它的妙处。因为一双可人的小脚只可观赏不可亵玩,而鞋子既可以观赏又可以让男人捧在手心摸摸嗅嗅,据说比抽大烟还要过瘾。
炮响三通,拜足会的行家们就大摇大摆地过来评选美足了。领头的是陈家的族长陈老莲。他不但重听,而且已是老眼昏花,昏花到什么程度?有人说,他昏花到把饭桌上的鸡屎当做田螺肉抓来就吃,把胡萝卜当做蜡烛来点火,把懒孵鸡娘当做茶壶来提,把墙壁上的苍蝇当做楔子来拔;还有一回,他竟差一点被人当做扒灰佬,为什么?因为他进错了房门,摸进了儿子的厢房,那时儿媳妇正在睡午觉,一双纤纤小脚露在被子外,他竟把它当做是自家婆娘的,拿来就吮,若非儿子来得及时,事情就要闹大了。陈老莲因老眼昏花闹出的笑话有一箩筐,在远近的村子里到处流传,而且还被一些好事者添油加醋。因此,他出门办事,通常都要带上两样东西:一样是拐杖,另一样就是老花镜。可今天一大早出门,他也许是太兴奋了,竟忘了带拐杖和老花镜,走起路来一探一探的,让人感觉他是在摸黑走夜路。他的双手往外撑,离地很近,好像生怕自己随时会跌倒。陈老莲看到小脚,就五体投地般趴在地上,就近端详。经他选中的,都可以得到一张票子,她们就是凭此票进入小脚女神庙接受马老爷的复评。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能中选,因此她们不惜动用各种药物把双脚弄得又香又软。陈老莲接连看了数十双小脚,已是眼花缭乱,以至他看到一对拳头,还以为那是翘起来的双脚,二话没说,就撕下一张票子。身边的明眼人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以示提醒。陈老莲迟疑了一晌,又恍然大悟似的把票子收了起来。初选过后,看热闹的人群又拥到了小脚女神庙。
小脚女神庙前的场院热闹非凡。小贩子们在那里叫卖着袜子、缠布、夹缬、矾粉、针线之类;还有一些脚妈和江湖郎中在叫卖着瘦金莲膏、妙莲汤之类的缠足药。一些村子里的女艺人也赶来为姊妹们助阵,她们左手吊着一面小锣,腋下夹着一个小花鼓,兴高采烈地唱起花鼓戏,所唱的戏文也大多与三寸金莲有关。最热闹的要数天足会和拜足会的辩论会。这些人都是马老爷请来的辩士,代表拜足会的有族长马中行、举人马万福、马万卷、秀才李德贵、留洋博士约翰古、老郎中卜一清等;代表天足会的有举人宋学问、孔玄德、武师刘大魁、私塾先生杨子析、绸缎商马得福等。
赛脚会上,女人比的是脚,他们斗的却是嘴。马老爷打了个比方,称他们是一群为母鸡而斗的公鸡。然而没有这些斗志昂扬的公鸡,节日的喜庆气氛恐怕就有些淡薄了。马老爷坐在明式高背椅上,手执一把折扇。马老爷身宽体胖,天气一热就大汗淋漓,因此要常常携带一把大扇子。但扇子的功用不仅仅限于驱汗。马老爷有三十六把折扇,每把折扇打开之后就可以看到扇面上写着几行治家格言,这些都是他亲自手书的。马老爷写的是书法中最为严谨端庄的欧体楷书,每个字看上去都像是持笏面圣的朝廷重臣;里面的文句写得像夫子庙里的对子一般工工整整,没有多出一个字,也没有少一个字,有学问的人也挑剔不出什么毛病来。马老爷训斥族人或家人时,就刷地一下打开三十六把折扇中的一把,告诉他们做人应该怎样怎样,从学问、存养、处事、接物到齐家、从政、持躬、摄生之类都有涉及。马老爷手中的折扇有时是县太爷手中的惊堂木,有时是私塾先生手中的戒尺,有时是判官手中的朱砂笔,有时是杀人于无形的屠刀,有时是救人于水火的利物。马老爷在冬天也是要拿着扇子的。
马老爷的扇子在桌子上一拍,辩论会就开始了。天足会的宋举人首先站出来亮出自己的对立观点:“多年来,我们只取笑古人的揠苗助长法,却不晓得缠脚缩短术也同样可笑。依我愚见,缠脚乃是可笑又可悲的陋习,其害处有三:其一就是戕害身体。当初,我们马家堡设立剪辫会时,男人们都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不愿剪辫。女人的脚难道不是受之父母?既然男人头上的辫子已剪掉了,女人脚上的缠布为何就不能解掉?”
天足会的刘大魁也附和道:“学过导气术的人都知道,把浊气吐出,清气下注到脚上,便能使脚上血气贯通,这是前人悟出的养生之道。而缠脚只能导致血气无法下行,不但像宋先生说的戕害身体,还会折损寿命。”
拜足会的马万卷立刻站起来反驳道:“女人缠脚,是祖辈习俗,你们哪有资格说三道四?我们都晓得,女人除了胯骨比男人硬,其余的骨骼都天生比男人脆弱。就拿她们的脚来说,更是天生就可以缩小的妙物。她们的脚骨既然是得了上天的垂爱,用布帛缠了,只要合度,自然是不会发生折损的,更谈不上戕害身体。”
留洋博士约翰古站起来补充道:“缠脚方法不当,难免要发生骨折,我们难道就因此而废止缠脚?我们吃饭太快,也时常会噎住,难道我们就因噎废食?诸位可曾听说过西洋女人束腰一事。她们为了让腰变得纤细,有的不惜动用铁丝箍腰,或是采用鲸须捆着让人踩背束压,有的甚至动用外科手术取出一条下肋骨。那样的做法才叫戕害身体。比起人家束腰,我们缠脚要文明得多。”
“放屁,放屁,简直就是放洋屁,”绸缎商马得福接过话茬说,“我只听说过猪尾巴剪短之后身上的肉能长膘,他奶奶个熊还没听说过女人的脚缩短了之后,其他部位也能大起来。”谁都知道马得福说话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每一句话中若是不夹杂几个脏字,他就没法子把整句连接起来。他正要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时,马老爷很得体地打断了他的话:“方才我听宋举人说,缠脚有三大害处。我们暂且别急着反驳,还是先静下来听他把话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