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憨的哭声惊动了马家堡的鸡呀、狗呀、马呀、鸟呀,它们也都跟着发出了惊叫。那时,马家堡人都清晰地听到,这些混合声音里面挟裹着一声尖锐的猫叫,从梦中惊醒的人们后来才辨别出这不是猫叫,而是初生婴儿的啼哭。这声音就传自马老爷家。住在马府附近一家畜牧场里的贺老汉预感到,三天后,马府里一定会大摆三朝酒,而且一定会照例让仆人提前到这儿来牵牛羊。拂晓时分,贺老汉提着一盏马灯到羊圈,草末在黑暗中翻飞,刺得他脸上痒痒的。他把马灯伸进羊圈巡视了一圈,他惊讶地发现每只绵羊的眼中都蓄满了泪水。贺老汉用怜悯的口气对它们说:“看来你们都已经晓得自己将要被送往马家的肉案上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几个马家堡人就开始站在马家宗祠门口的大榕树下议论马家的头生子。马大憨一生下来体重就达二十斤,马老爷怕孩子身体太胖会影响他的心脏,因此请医生来为他做一些护理工作。马大憨长得确实与众不同,他的嘴一张开就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二,看上去好像一团面粉里嵌了一个大碗。婴儿的眼睛还没睁开,嘴巴就张开来不断地咂吧着。当二姨太把奶头塞进他嘴里时,他就开始贪婪地吸吮着。奶水不够时,马老爷又请来了五个奶妈给他轮流喂奶。幸好有舌头在婴儿的嘴里起了克制作用,否则真不知道这张贪婪的嘴是否要把奶妈的整个奶袋吞掉。见过了马大憨的吃相之后,马老爷对二姨太开玩笑说,假如这孩子像鱼一样没有自己的舌头,这些奶妈可能都要变成平胸女人了。但奇怪的是,一个月之后马大憨就吃腻了奶水,开始吃三大碗的稀粥;两个月后他从母体带来的陈旧皮肤已经完全褪去,长得像牛犊一样壮实,并且有人怀疑他像牛一样有四个胃瓣;三个月后,他就长出一排乳齿,并且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肉;四个月后他就开始进入换齿期,两排像虎爪一样锋利的牙齿对所有的食物都充满了攻击欲,即使在夜晚也要发出响亮的磨牙声;五个月后,他可以记住所有吃过的食物,却老是忘记用筷子吃饭;六个月后他的食量已是一般人的三四倍,但智力却依然没有一点发展;七个月后他居然会像老鼠一样跑到厨房里偷吃东西,并且开始嘲笑那些正在吃奶的婴儿;八个月后他拉出了十条赤红色蛔虫;九个月后,他喝了一瓶土烧酒,从此脑袋被酒精浸泡得又肥又大;十个月后他开始喜欢生食牛羊的肉,他的肚子简直成了关押这些家畜的容器;十一个月后,当他无法弯下腰为自己穿鞋时,大人们才意识到他的肥胖程度:的确,他的两条腿胖得已不能交叉在一起了。
到了满一周岁时,马老爷让管家把一百个银元换成一万多个角子,到村中漫天抛散,以示庆贺;此外,他还给儿子摆了两百桌生日酒宴,请来了所有的亲族乡里。那一天的酒宴在一个大场院里一长溜摆开。菜肴中包括各种各样的山物、海物、陆物、毛物、羽物;菜的颜色也是有规定的,马大憨的餐桌上摆有五盘分别为红黄青白黑的五色菜。按照马家堡人的说法:鲤鱼表示火的红色,保护人的心脏;松糕表示土地的黄色,保护人的脾脏;芋头表示树木的青色,保护人的肝脏;水晶糕表示白金,保护人的肺脏;海参表示呈红黑色的水,保护人的肾脏。把这些堆积如山的五色菜全部吃下去,就会使五脏平安。
马大憨此后每天被风一吹就迅速长大,他的身体每个月都要绷裂一件衣服。十岁时,他已经长得像成年人,体重是一般人的一倍,嘴唇上方也开始长出了细细的茸毛,马老爷让他单独睡一个房间,相比之下,他的房间显得有些狭小,即使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他也感到十分拥挤。马大憨不希望自己长得太快,但他的身体就像喷嚏那样,一个劲地往上蹿,想按也按不住。那时他意识到,长大之后,烦恼也跟着来了,其实不是烦恼增多了,而是快乐减少了。那些曾给他带来快乐的游戏都因为身体的缘故,他再也不能跟那些同龄的孩子一起来玩了。马大憨出去的时候,一群小孩子就躲在他身后唱着一首挖苦他的歌谣:
胖子,胖子———
胖子的狗蛋子肥胖,呀嗬荷
胖子的影子肥胖,呀嗬荷
胖子的声音肥胖,呀嗬荷
胖子,胖子———
胖子的烦恼肥胖,呀嗬荷
胖子没法让烦恼瘦下去,呀嗬荷……
胖子每次听到这首歌谣就会向他们挥拳头,有时愤怒至极就想捡起路上的石头投掷过去,但他几次努力都无法弯下腰来。那时他竟把内心所承受的愤怒都统统交给胃去消化。他的嘴就像洗衣盆,什么东西都往里塞,只不过,衣物是越洗越干净,而食物到最后只能变成肮脏的东西。马大憨就这样一个劲地吃喝,让马老爷这样的老饕都自叹不如。中医见了他点点头说,能吃能喝而不伤及肠胃,自然最好,但须是配些和中平胃的药物方为稳妥。西医见了却摇摇头说,这便是西医所说的“神经质暴食症”,马大憨身上只有进食中枢而没有拒食中枢,应该给他配几包西药。中药西药,马大憨也当饭菜吃了,结果还是像先前那样暴饮暴食。
马老爷先后为马大憨延请过七位私塾先生,但每位先生教不到一个月就主动提出辞职,理由是,马大憨不但资质愚钝,还贪吃贪睡。一堂课中他至少有半堂课在打瞌睡,剩余的时间就是嚼着东西发呆。他读到孔子时,只对《论语·乡党》中谈论饮食之道的文字感兴趣,而且还非要跟先生探讨“束脩”是十串牛肉干还是十串干牛肉;他读东坡的诗文时也只对《菜羹赋》之类的文章感兴趣,而且还一味缠着先生讲解东坡肉的制作方法。“我是没法教你儿子了,以后你还是请个厨子来教他吧。”私塾先生摇摇头苦笑着对马老爷说。马老爷知道儿子资质差,没指望他读书成器,因此也就不再强求。
立春时节,马老爷老爷召集全家人祭了六神祖先、吃了春茶之后,便对马大憨说:“一年之计在于春,立春是一年的开始。现在,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谋划谋划了。我已吩咐管家,平日里他到各村视事时,也带上你,让你历练历练,增长一些办实业的才干。”
站在一旁的管家说:“老爷家的财富好比是满园的韭菜,割了还会再生。少爷这一辈子即便不用干活,也可以像戏里面的安乐王那样享之不尽,又何必费心让他去打理下人干的活?”
“你这话就不中听了,”马老爷意味深长地对管家说,“有两个渔民,一个渔民十分宠爱自己的孩子,他让孩子顿顿都有鱼吃,却从不让孩子出海学打鱼,结果他死了之后,孩子唯一能学会的本领就是手心朝上,向人要饭;另一个渔民是聪明的,孩子长大后,他就教会他打鱼的本领,结果他死了,孩子仍然能以打鱼为生。我讲这个故事的寓意你应该是明白的。”
管家听了马老爷的话,自然也不敢马虎,他把马大憨这一年十二个月要学的活计早早作了安排:正月灯,二月鹞,三月就不是吹响黄泥哨了,三月他要去农家催耕、租赁一年的播获之具;四月要去田头看秧苗、去孵坊看鸡鸭的长势;五月要让佃户们陪着去田地里看青,去蚕市看行情;六月要去农圃看瓜果豆菜;七月要去监管早稻收割;从八月到十二月也都是跟农事有关的。管家晓得马大少爷的脑子不大好使,因此就尽量给他安排一些不用多动脑子的活计,平日里他只需要动一下眼睛或嘴皮子就行了。然后管家会问他,明白了?马大憨点点头说,明白了明白了。其实他还是弄不明白,为何别人收获的粮食都要分一些给马老爷,而马老爷还要把他们应得的那一部分说成是赐给他们的?
管家整天都在各村之间走动,忙碌得像一头体力旺盛的驴子。虽然他也曾在寡妇门前留下过脚印,但这只是他忙碌工作的一部分。管家无论干什么事都显得那么匆忙。他的双腿即使静止不动,双手也仍然习惯地向前摆动,像要伸进山那边的村子里去。马大憨常常只能落在后头,十分沮丧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们之间相隔的那段距离,代表着体力和才干。管家觉得自己是不应该与一个憨子并驾齐驱的。但管家不会远远地走出他的视线,因为他要把风风火火的行走过程演示给他看,好让他回去转告马老爷,说他干得很卖力,说他很忙。马老爷就曾说过,管家比别人多两条腿,这意思不是说,他是同时用四条腿走路的,而是说他除了两条常用的腿之外,似乎还有两条备用的腿,装上之后就可以继续使用了。